新年团拜会后没两天，陈默便带着关于“安水新城”的一些初步想法，敲开了县长刘志国办公室的门。
刘志国的办公室比郑国权那边要简朴一些，书架上多是各类政策文件和工具书，桌上摊开着几分报表。
他本人正戴着老花镜，埋头批阅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陈默，脸上露出惯常的、略显温和的笑容。
“陈县长来了，坐。”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默坐下，开门见山：“县长，我来是想跟您汇报一下关于‘安水新城’的一些想法。团拜会上郑书记提了这个构想，让我分管负责前期推进，我心里有些没底，想听听您的指示。”
刘志国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没有立刻说话。他最近确实很低调，无论是年前扳倒高启盛，还是年后郑国权力推的新城计划，他都表现得像是个安静的旁观者，风头似乎全被年轻的陈默和雄心勃勃的郑国权盖了过去。
但陈默知道，这位看似温和、甚至有些保守的县长，能在安水复杂的政局中稳坐钓鱼台，并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选择，绝非庸碌之辈。
他是有底线的，也是有自己抱负的，只是更习惯于谋定而后动。
“新城建设，是大事啊。”刘志国缓缓开口，语气平稳，“搞好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政绩，能极大改善县城面貌，拉动经济。搞不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默一眼，“就容易留下后遗症，甚至引发矛盾。”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陈县长，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说得太透。项目是好的，方向是对的，我们当然要支持，要积极开展。
但是，在具体操作上，一定要把工作做细，把问题想在前面。特别是征地、补偿、规划这些核心环节，必须依法依规，经得起历史和群众的检验。”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强调道：“有问题，不可怕，怕的是回避问题，甚至为了速度牺牲原则。我的意见是，项目可以推，但前期论证必须充分，补偿标准必须合规，群众工作必须到位。
你分管开发区，具体工作你牵头，大胆去干，但遇到拿不准的，特别是涉及重大原则和潜在风险的，一定要及时汇报，我们集体研究。”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县委决策的服从，也划清了自己的责任底线，更给了陈默明确的支持和提醒。
陈默心里有了底，刘志国至少不是完全站在郑国权和高家那边，他追求的是稳妥的、没有后患的发展。
“县长，我明白了。有您这句话，我就知道该怎么把握分寸了。”陈默诚恳地说。
刘志国点点头，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文件，像是随口补充了一句：“陈县长，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做事，既要讲魄力，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有了刘志国的 tacit支持，陈默心里踏实了不少。然而，郑国权推动项目的决心和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月，1999年3月10日，“安水新城”立项论证会就在县委会议室紧急召开了。
与会者除了县委常委、相关副县长，还有发改、财政、国土、建设、规划等关键部门的一把手，以及作为主要投资方代表的高启明和他的团队。
高启明今天打扮得格外光鲜，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抹得锃亮，身后跟着两个戴着金丝眼镜、夹着厚重文件袋的“专家”，气势十足。
他坐在投资商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眼神扫过会场，在与陈默目光接触时，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得意。
会议由郑国权亲自主持。他首先慷慨陈词，再次描绘了“安水新城”引领安水跨越发展的美好蓝图，强调了项目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然后，便由高启明的团队介绍项目初步方案和投资计划。
幻灯片一页页翻过，效果图做得美轮美奂，高楼大厦，绿地广场，仿佛一个现代化都市的微缩版。但当介绍到征地补偿方案时，陈默的眉头皱了起来。
方案给出的补偿标准，明显低于省、市最新出台的征地补偿指导价，更是远远低于周边县市的平均水平，采用的还是几年前的旧标准。
而且，补偿方式单一，对失地农民的长远生计缺乏保障措施。
高启明带来的专家在台上侃侃而谈，强调项目投资巨大，成本控制是关键，采用“成熟稳妥”的补偿标准有利于快速推进项目云云。
等专家发言一结束，郑国权刚想按照流程进行下一项，陈默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郑书记，各位同志，关于投资方提出的征地补偿方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默身上。郑国权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点了点头：“陈默同志，请讲。”
陈默拿起手边的几份文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根据省政府去年底刚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征地管理切实保护被征地农民合法权益的通知》，以及我市上月刚调整公布的征地统一年产值标准和区片综合地价，投资方提出的这个补偿标准，明显不符合最新的政策要求，差距至少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高启明和他那两位脸色微变的专家，继续道：“而且，中央三令五申，要求实行最严格的耕地保护制度，征地补偿必须确保被征地农民原有生活水平不降低，长远生计有保障。
方案中仅仅提供一次性货币补偿，缺乏就业培训、社会保障等配套措施，这与中央文件精神是不相符的。我认为，这个补偿方案需要重新评估，必须严格按照最新政策标准执行，并完善长效保障机制。”
他逻辑清晰，引用的文件名称、发布时间、具体条款甚至数据都准确无误，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会场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几个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也暗自点头，陈默说的确实是实情，只是之前没人敢在郑国权力推的项目上这么直接提出来。
高启明带来的专家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搬出的都是最新的、硬邦邦的红头文件，一时语塞，额头冒出了细汗。
高启明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想到陈默会这么不给面子，直接在立项会上发难。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陈常委，你这大帽子扣得可真是时候啊！招商引资不容易，我们启盛集团是带着诚意来的，是真金白银要投到安水的！你这左一个文件，右一个精神，条条框框这么多，把投资环境搞得这么紧张，吓跑了投资人，耽误了安水的发展，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话已经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陈默面对他的咄咄逼人，神色依旧淡然，他看向高启明，语气平稳却掷地有声：“高总，安水县欢迎一切守法合规、互利共赢的投资。我们优化营商环境，不是为了无原则地迁就，而是为了更规范、更可持续的发展。
发展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一方百姓，而不是以牺牲群众利益为代价进行掠夺式开发。如果连国家明令规定的补偿标准都达不到，这样的投资，恐怕也不是安水真正需要的。”
“你！”高启明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指着陈默，眼看就要发作。
“好了！”郑国权适时地沉声开口，打断了这场剑拔弩张的交锋。他脸色不太好看，显然对陈默的“不懂事”感到不满，但陈默占着政策和道理，他也不能公然反驳。
郑国权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陈默同志提出的问题，有一定道理。补偿标准，确实要符合政策。这样，项目原则上同意立项，这是大势所趋。
但具体的实施方案，特别是征地补偿这一块，由开发区管委会牵头，陈默同志负责，会同国土、财政等部门，结合最新政策，尽快拿出一个细化、优化的方案报上来！既要保障项目顺利推进，也要切实维护好群众利益！”
他这一锤定音，看似采纳了陈默的部分意见，实则将最棘手、最容易得罪人的“细化方案”的皮球，一脚踢给了陈默。
既暂时安抚了高启明（项目已立项），又将陈默放在了具体执行的火炉上。
高启明恨恨地瞪了陈默一眼，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陈默面色平静，心中却开始冷笑，郑国权这手平衡玩得溜，但他陈默接招就是了。
这场关于“安水新城”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第一次正面交锋，他至少没有让高启明轻易得逞。
接下来，细化方案的过程，才是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