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县委常委会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县委常委们依次落座，烟雾缭绕，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关于“安水新城”项目的厚厚材料。
时间已经推进到四月初，项目的势头在郑国权的强力推动下，似乎变得不可阻挡。而今天会议的议题之一，竟然直接涉及到了县信用社向启盛集团提供项目贷款的政策支持问题。
郑国权坐在主位，面色红润，语气激昂：“同志们，‘安水新城’是我们县跨越式发展的关键抓手，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启盛集团作为投资方，前期投入巨大，资金压力是客观存在的。
县信用社作为地方金融机构，支持本土重点项目建设，责无旁贷！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有大局观，要特事特办，开辟绿色通道，确保项目资金及时到位，不能因为一些条条框框，就耽误了发展的大好时机！”
他话音刚落，分管金融的副县长立刻附和：“郑书记说得对，发展是硬道理！我们可以要求信用社在风险可控的前提下，优化流程，提高效率。”
几个平时紧跟郑国权的常委也纷纷点头，表示支持。
陈默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面前一个不起眼的档案袋。他知道，不能再等了。一旦常委会形成倾向性意见，哪怕只是“原则支持”，马德彪那边就敢立刻把贷款批给高启明，到时候木已成舟，再想阻拦就难了。
就在会议节奏即将被郑国权完全掌控的时候，陈默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团结”的气氛。
“郑书记，各位同志，关于新城项目的贷款问题，我有一些不同的情况和看法需要汇报。”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陈默身上。郑国权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看不出喜怒。
陈默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直接打开了档案袋，先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型录音机（这是让周文博特意找来的），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里面传出一个嚣张跋扈的男声：
“……别给脸不要脸！就这个价，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到时候项目一动工，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地也得白占！跟我们启盛集团斗？找死！”
接着是村民怯懦的争辩和哀求声。
录音不长，但里面威胁、恐吓的意味清晰可辨。在座的常委们脸色都变了，尤其是政法委书记赵大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
“这是前几天，五里桥村村民偷偷交给我的。”陈默关掉录音机，声音平稳却带着沉重的力量，“这就是我们寄予厚望的投资方，在项目前期进行的‘群众工作’。这样的行为，是否符合我们招商引资的初衷？是否能赢得群众的真心支持？”
不等有人反驳，他又从档案袋里拿出另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这是一份由专业第三方咨询机构对启盛集团所做的资金链分析报告。数据显示，启盛集团目前背负巨额民间高息借贷，其主要资产多数已被重复抵押，资金链极度紧张，风险评级极高！”
他将报告的关键页面复印件分发给在座的常委。“这样一个自身难保、走钢丝的企业，我们却要要求县信用社‘特事特办’，给予巨额贷款支持。我想请问，这其中的风险，由谁来承担？是信用社？是县政府？还是最终由安水县的老百姓来埋单？”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刚才附和“特事特办”的几位常委，最后定格在郑国权脸上：“郑书记，发展固然是硬道理，但前提是健康、可持续的发展，是真正惠及民生的发展，而不是这种饮鸩止渴、甚至可能引发重大金融风险和社会矛盾的发展！如果这样的项目、这样的操作被强行推进，我作为分管领导，将不得不严格按照程序，向上级有关部门，以及寻求客观媒体的监督，全面反映情况！”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几乎是公开的警告。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向上级反映，寻求媒体监督？这等于要把盖子彻底掀开！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郑国权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死死盯着陈默，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显然气得不轻。他试图维持权威，强压着怒火：“陈默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要注意团结！要考虑大局！”
“书记，我认为揭露问题、防范风险，才是对安水发展真正负责任的态度，才是真正的大局！”陈默毫不退让。
“我支持陈默同志的意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是县长刘志国。他扶了扶眼镜，语气平和但立场鲜明，“项目要推进，但前提是规范、安全。启盛集团存在的这些问题，确实非常严重，必须高度重视。贷款事宜，我认为必须暂缓，待风险彻底评估清楚后再议。”
“我也同意陈县长和刘县长的看法！”赵大力声如洪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录音里的行为，简直就是黑社会！让这样的企业来开发新城，群众能答应吗？社会治安还要不要了？必须先查清楚！”
紧接着，组织部长、纪委书记等几位相对中立的常委，在仔细看了陈默提供的报告后，也纷纷表态，认为风险太大，需要谨慎，支持对项目进行更严格的评估。
局面瞬间逆转。
郑国权看着眼前一边倒的形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深知，如果自己再强行推动，陈默真可能把事情捅上去，到时候他别说政绩，恐怕自身都难保。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丝极其难看的笑容，用一种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好，好！既然同志们都有这么多疑虑，那说明我们的工作确实还有做得不细致的地方。这样吧，为了更稳妥地推进项目，我提议，成立一个‘安水新城项目风险评估及方案优化领导小组’，由陈默同志任组长，相关常委和部门参加，对项目，特别是投资方资质、资金风险、征地补偿方案等进行全面评估！评估期间，县信用社贷款事宜，暂缓！”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暂缓”两个字。这个决定，等于暂时冻结了高启明最快获取资金的渠道，也给了陈默一把尚方宝剑去深入调查。
常委会在一片微妙而紧张的气氛中结束。
走出会议室，赵大力用力搂了搂陈默的肩膀，低声道：“干得漂亮！就得这么治他们！”
刘志国也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胳膊，眼神里带着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陈默独自走在回办公室的走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他回想刚才会议室里的交锋，内心异常平静。
‘真理就像手术刀，有时候就得用来解剖脓疮。’他默默地想，‘虽然过程会让人不适，甚至会溅到一身污秽，但只有切除了腐肉，肌体才能健康生长。’
这一次，他这把手术刀，算是精准地切中了要害。但陈默知道，郑国权和高启明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评估小组组长的身份，既是权力，也是更巨大的责任和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