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的泪水,似乎耗尽了云芷最后一点支撑的气力。
萧绝抱着她走下御阶,穿过殿前广场时,她的抽噎声已经微弱下去,身体不再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反而呈现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沉寂的软绵。
仿佛刚才那场嚎啕大哭,不仅倾泻了十五年的血泪,也一并带走了她强行提着的、最后一口生气。
她的头无力地歪在萧绝肩头,脸颊贴着他颈侧冰凉的甲胄边缘,眼睛半睁半闭,眼神涣散,失去了焦点。阳光落在她苍白到透明的脸上,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血管细微的搏动——那搏动微弱得令人心慌,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萧绝的步伐迈得很大,很急,几乎是在奔跑。
脚下的青石板路在视线中飞速后退,两侧肃立的禁军、匆忙集结的将领、惶惶不安的宫人……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模糊的色块,被他急速掠过。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怀中这个人,和那通过“生死契约”源源不断传来、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濒死的虚弱感。
那感觉太清晰了,清晰得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顺着契约的纽带,扎进他的灵魂深处。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邃的、仿佛生命本源正在被抽空的“流失感”。就像亲眼看着一盏油灯,灯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灯焰挣扎着跳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暗澹,却无能为力。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另一个人的“生命”正在流逝。
即便是战场之上,面对再重的伤,再危急的性命,那也只是肉体上的创伤。而此刻,他感知到的,是云芷“存在”本身,正在变得稀薄,变得脆弱,变得……仿佛随时会像清晨的雾气一样,被阳光一照,便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里。
这认知让他嵴背发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和窒息。
“快!再快一点!”他在心里对自己低吼,脚下的速度几乎提到了极限,甚至顾不得维持靖王应有的威仪,在宫道上疾驰。
怀中的重量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可这轻,却比千钧重担更让他恐惧。因为这轻,意味着生命力正在从这具身体里飞速抽离。
“坚持住……云芷……听到没有?坚持住!”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嘶哑到极点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浅澹,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然后,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道宫门,拐向通往澄瑞堂的僻静宫道时——
“咳……咳咳……”
云芷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她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近乎发黑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猛地喷涌而出!
不是之前嘴角渗出的血丝。
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内脏碎块般粘稠质感的、大口的呕血!
鲜血喷溅在萧绝胸前的衣襟上,瞬间浸透,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迅速扩散,染红了一大片。几滴血珠甚至溅到了他的下颌和颈侧,黏腻而滚烫。
“云芷!”萧绝的呼吸猛地一滞,脚步硬生生顿住。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云芷在吐出这口血后,身体软得像是彻底断了线的木偶,连最后一点微弱的痉挛都停止了。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一种更加可怕的、死气沉沉的灰白。嘴唇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下巴和脖颈也被蜿蜒流下的血线染脏。
她的眼睛依旧半睁着,可瞳孔却似乎有些散大,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茫然的灰暗。
“太医……太医何在?!”萧绝猛地抬头,朝着前方厉声吼道,声音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嘶哑变形。
早已接到旨意、在澄瑞堂外焦急等候的太医署首席王太医,带着两个助手,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看到靖王怀中女子那呕血后奄奄一息的模样,王太医脸色瞬间也白了,但他到底经验丰富,强自镇定,上前一步:“王爷,快!将郡主平放!容下官诊脉!”
萧绝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冲进了澄瑞堂,小心翼翼地将云芷平放在内室早已准备好的软榻上。
她的身体软得不像话,四肢无力地垂落,仿佛所有的骨骼都被抽走了。
王太医立刻上前,三指搭上云芷的腕脉。
手指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王太医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那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而且跳动的节奏极其紊乱,时快时慢,时有时无,像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烛,每一次跳动都仿佛用尽了全力,下一次就可能彻底沉寂。
更诡异的是,王太医能感觉到,云芷的体内,似乎有两股力量在疯狂冲突、纠缠、消耗。
一股,是极其精纯、却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本源之气,那是她自身残存的生机。
另一股,则是一种……阴冷的、霸道的、仿佛带着某种反噬意味的诡异力量,正如同附骨之蛆,不断侵蚀、消耗、吞噬着那股本就微弱的生机!
这绝不是寻常的内伤或虚脱!
王太医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行医数十年,见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可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况!这女子的脉象,简直像是在主动燃烧自己的生命,去喂养某种看不见的、贪婪的怪物!
“如何?”萧绝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冰冷得如同腊月寒冰。
王太医吓得一哆嗦,连忙收回手,躬身颤声道:“回、回王爷……郡主脉象……极其凶险!元气近乎枯竭,体内似有两股气相冲,一股为自身残存生机,另一股……另一股阴寒霸道,反噬其身,正在不断蚕食生机!这……这绝非寻常病症或伤势,倒像是……像是……”
他吞吞吐吐,不敢说下去。
“像是什么?”萧绝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王太医硬着头皮,低声道:“像是……动用了某种耗损本源、甚至……折损寿元的禁忌之术,所遭受的反噬!”
萧绝的瞳孔,猛地收缩。
《画皮师札记》中关于“溯影绘真”的描述,瞬间浮现在脑海:“以血为引,以魂为桥,重现过往之景。然此术逆天,强窥时光,必遭反噬。轻则元气大伤,折损寿数;重则魂飞魄散,生机尽绝。”
当时云芷决定动用此术时,他只知代价沉重,却未曾亲眼见过这“反噬”究竟是何等模样。
如今,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呕出的、带着内脏气息的暗红鲜血,看到了她灰败死寂的脸色,感受到了契约另一端传来的、那仿佛无底洞般不断流失的生命力,也听到了太医的诊断——耗损本源,折损寿元!
她不是受伤。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换那场真相的再现!
为了给父母昭雪,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绝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而窒息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暴虐的愤怒——对她如此不惜命的愤怒,对那施加反噬的所谓“天道”或“禁术”的愤怒,更对那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藏在幕后的一切黑手的愤怒!
“可有救治之法?”萧绝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嘶哑地问。
王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艰涩:“下官……下官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寻常补气固元的汤药,恐……恐难奏效。那阴寒反噬之力太过霸道,寻常药力怕是还未起效,便已被其吞噬或抵消。除非……除非能找到克制那反噬之力的根源,或者……有比那反噬之力更精纯、更庞大的生机本源,强行灌注,或许……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但生机本源,乃人之根本,岂是轻易能得?即便有顶尖高手愿意损耗自身修为渡送内力,也需属性相合,且……郡主此刻身体犹如漏底之壶,灌入再多,怕是也留存不住多少,反而可能加速消耗……”
说白了,就是云芷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筛子,一个被“反噬”力量不断凿穿的筛子。任何外来的补充,都很难堵住那个不断漏走生命的窟窿,甚至会因为“输入”的过程,加速她本就脆弱身体的崩溃。
萧绝沉默地听着。
他的目光,落在云芷灰败的脸上,落在她唇角刺目的血迹上,落在她微微起伏、却仿佛随时会停止的胸口。
契约另一端传来的虚弱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感知,提醒着他,她的生命正在以何种速度流逝。
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每一息,都可能成为诀别。
他缓缓地,在软榻边坐了下来。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拭她唇角和下巴上未干的血迹。
血迹有些已经凝固,擦起来有些滞涩。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王太医和两个助手屏息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更不敢打扰。
擦拭干净后,萧绝的手,没有收回。
而是轻轻覆盖在了云芷冰冷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小,很凉,手指纤细,此刻无力地摊开着,掌心向上,隐约还能看见之前握笔用力过猛留下的红痕。
萧绝握住她的手。
很紧。
然后,他闭上眼睛。
开始调动自己体内磅礴的内力。
不是试探性的渡送,而是如同江河决堤般,将他苦修多年、精纯雄浑的内力本源,毫不吝惜地、源源不断地,通过两人紧握的手,通过那无形的“生死契约”纽带,汹涌地灌注进云芷近乎枯竭的经脉!
既然太医说,需要更精纯、更庞大的生机本源……
那他就给!
给到他的极限!给到她能承受的极限!给到……哪怕只能为她多争取一息时间,也好!
内力涌入的瞬间,萧绝能清晰地“感觉”到云芷体内的情况。
那是一片近乎荒芜的、布满裂痕的“土地”。属于她自身的微弱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在无数道阴冷霸道的“反噬之力”的侵蚀下,艰难地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
他的内力,如同灼热的岩浆,涌入这片荒芜冰冷之地。
所过之处,那些阴寒的反噬之力,似乎被稍稍逼退了一些,云芷那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生机火苗,也似乎因为得到了燃料,而略微明亮、稳定了一点点。
但也仅此而已。
就像王太医说的,她的身体像个漏底的壶。他汹涌的内力涌入,确实暂时压制、驱散了一部分反噬之力,也滋养了她的生机。可更多的内力,却如同泥牛入海,迅速消散在她经脉的“裂痕”之中,无法长久留存。
而且,随着他内力源源不断的涌入,他也能感觉到,自己与云芷之间的“生死契约”,似乎变得更加活跃,更加紧密。那种生命相连、感知共享的感觉,愈发清晰。
他甚至能隐隐“看到”一些破碎的、混乱的画面——
似乎是云芷昏迷中,残存的意识或记忆碎片。
有雨夜密道前,母亲柳氏绝望而不舍的最后一眼……
有法场烈日下,父亲云凛从容平静、穿透时空的凝望……
有年幼的自己,在黑暗冰冷的密道里,紧紧攥着母亲那支银簪,瑟瑟发抖,无声哭泣……
还有……一些更零碎的、似乎不属于“云芷”的记忆片段?
明亮的、方方正正的房间,穿着奇怪服饰的人们,闪烁着光芒的奇怪板子(屏幕),以及一支更加精巧的、不同于“画骨笔”的硬笔,在光滑的纸面上快速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人像……
这些碎片一闪而逝,混乱不堪,夹杂着强烈的恐惧、悲伤、思念,以及一种深沉的、跨越时空的孤独感。
萧绝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紧。
他知道,这些是她灵魂最深处的记忆,是构成“云芷”这个人的一切。而现在,这些记忆,连同承载它们的灵魂,都在那禁术的反噬下,变得支离破碎,岌岌可危。
他更加疯狂地催动内力。
不计代价,不顾后果。
时间,在无声的内力灌注与生命争夺中,一点点流逝。
王太医站在一旁,看着靖王额角渐渐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看着他握住郡主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心中震撼无比。
他当然能看出,靖王这是在用自己的本源内力,为郡主强行续命!
这种渡送,对渡送者自身的损耗是极大的,甚至会动摇根基,折损修为!若非至亲或挚爱,谁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
萧绝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过度消耗的内力,让他也感到了阵阵虚弱。
但他没有停下。
握着云芷的手,依旧稳定而有力。
终于——
软榻上,云芷那灰败死寂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死灰色。
她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也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浅澹,却不再断断续续。
最明显的是,她一直半睁着、空洞涣散的瞳孔,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视线,艰难地聚焦。
落在了紧握着她手的那只大手上。
然后,极其缓慢地,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
对上了萧绝那双因为内力过度消耗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萧绝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在说:
“笨……蛋……”
“别……浪费……”
萧绝看着她那双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却依旧虚弱得令人心碎的眼睛,看着她那无声的、带着责备和心疼的“唇语”。
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嵴背,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一股混杂着后怕、庆幸、酸涩,以及更多无法言喻情绪的洪流,勐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死死咬住牙,将那股湿意狠狠逼了回去。
然后,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她冰冷汗湿的额头,用同样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嘶哑到极点的声音,低声道:
“闭嘴。”
“你的命……是我的。”
“我不准你死,阎王也别想收。”
云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看着那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沉重情感。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一滴冰凉剔透的泪,终于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然后,她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些。
那通过契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生命流失感,也似乎……暂时,减缓了那么一丝。
萧绝缓缓直起身,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已经看呆了的王太医,声音依旧嘶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冷冽:
“开药。”
“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
“她若有事……”
他没有说下去。
但王太医已经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下官明白!下官定当竭尽全力!请王爷放心!”
萧绝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云芷脸上。
虽然暂时稳住了情况,但那阴寒的反噬之力并未根除,依旧如同附骨之疽,潜藏在她体内,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太医的汤药,或许能勉强维持。
但要想真正救她……
王太医的话,和他刚才“看到”的那些破碎画面,同时在脑海中响起。
“除非能找到克制那反噬之力的根源……”
根源……
萧绝的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硬,最终凝结成两道淬了冰的、充满毁灭意味的寒光。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澄瑞堂窗外。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暮色四合。
但国师府方向,那几道冲天而起的漆黑烟柱,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更加狰狞,更加醒目。烟柱之中,隐约的红光闪烁得更加频繁,那种非人的、凄厉的嚎叫,似乎也顺着晚风,传得更远,更清晰。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不祥的躁动与恐惧之中。
力量的代价,已经由云芷用生命支付了一部分。
而施加这份代价的“根源”……
萧绝缓缓松开了握着云芷的手,轻轻将她的手放回软榻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然后,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室内投下长长的阴影。
因为内力过度消耗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暴风雨前最沉最暗的海,里面酝酿的,是足以席卷一切的、冰冷的杀意与决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昏睡中的云芷。
转身。
走向门外。
走向那片暮色深沉、黑烟翻滚、杀机四伏的天地。
有些债,该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有些人,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最终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