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踏上那座由根须与星光织就的桥,脚底还残留着黑麦胚芽破壳时那一声“啵”的震颤——温热、微痒,像有粒火种顺着足底绿纹钻进了心口。
身后,哭声又来了。
不是幻听。
是真真切切的一声“哇——”,短促、尖利、带着奶腥气和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狠狠扎进我耳膜深处,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猛地回头。
第七阶上,空荡荡的光纹正微微起伏,像被风拂过的水面。
可就在那片虚浮的亮色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稳稳坐着。
林芽。
她不知何时爬了上来,赤着脚,膝盖上沾着灰浆和一点暗红碎屑,怀里死死抱着一块巴掌大的玄武岩——那是我昨夜亲手撬下、用来刻北斗图的基岩残片。
岩面覆着一层青灰色苔藓,湿漉漉的,泛着幽微的荧光,像活物的呼吸。
她没看我。
小脸绷得极紧,嘴唇抿成一条白线,眼睛却亮得吓人,瞳孔里金纹狂涌,几乎要灼穿空气。
然后,她低头,张嘴。
不是咬手指,不是啃指甲——她一口咬在自己舌尖上。
“嗤。”
一声极轻的破皮声。
一滴血珠,殷红滚烫,倏然渗出,悬在唇边,颤巍巍地,映着阶面冷蓝微光。
她抬起手,毫不犹豫,将那滴血,按在苔藓正中。
血没散。
苔藓却疯了。
不是蔓延,是“活”了过来——青灰转为墨绿,再泛起珍珠母贝色的柔光,菌丝如活蛇暴起,缠绕她细瘦的手腕,一圈、两圈、三圈……迅速收束、塑形——
一只草帽。
藤蔓为骨,苔藓为檐,边缘微微翘起,帽檐弧度精准得令人心颤——和六万年前广寒宫影像里,陆宇蹲在番茄架下,随手扯根藤条编来遮阳的那只草帽,分毫不差。
我喉咙一紧,想喊她名字,想冲回去。
可就在我抬脚的刹那——
整座星光阶梯,无声抬升。
不是崩塌,不是断裂,是“退让”。
脚下光桥如活物般向上收束,第七阶与第八阶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三米。
我站在桥头,她坐在阶心,中间只剩一片晃动的虚空,星光在其中流淌、扭曲,像隔着一层烧热的玻璃。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却笑了。
不是婴儿的傻笑,是某种沉静到近乎悲悯的弯唇。
接着,她松开怀里的石头,双手撑地,缓缓盘腿坐正。
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株刚破土的麦苗。
然后,她低头,抬起右脚。
脚趾甲缝里还嵌着塔基的浆渣,可那十根脚趾,却异常灵巧地抠住光阶表面——不是抓,是“刨”。
一下。
两下。
三下。
光阶没裂,却簌簌落下细粉——不是尘,是压缩到极致的星光尘,银灰中泛着淡金,触之微凉,落于掌心却似有重量。
她把那些光尘拢在手心,搓揉、压实,指尖翻飞如织机,很快,一颗颗浑圆泥丸,在她掌中成型。
七颗。
她仰起脸,目光扫过我,又掠向北方天穹——那里,北斗七星正悄然移位,勺柄指向归航塔心。
她开始放。
第一颗,轻轻按在阶面左上角。
“嗡……”
我脚底一震。
远在三百公里外的“归仓一号田”,整片麦浪毫无征兆地齐刷刷转向北方,穗尖如刀锋出鞘,刺向星空。
第二颗落下。
冰蚀谷深处,冻土层传来闷响,地磁读数骤然跳变,一道微不可察的硅脉流,自岩缝中悄然渗出,汇入地下菌网。
第三颗。
第四颗。
第五颗。
每落一颗,火星便应一声——麦田震,岩层鸣,菌丝涨,穹顶深处某处休眠千年的冷却阀,竟同步发出一声低沉“咔哒”,仿佛锈蚀的齿轮,终于咬合上了第一齿。
我站在桥头,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不是怕。
是怕自己眨眼的瞬间,就会错过这六万年才等来的一次“授命”。
她放完第六颗,指尖停顿半秒。
然后,她抬起眼,望向我。
那双眼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澄澈与笃定。
她忽然抬手,朝我,轻轻挥了一下。
就一下。
像招呼一个熟人,像提醒一句“别急”,又像……在告别。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尾椎炸开——
她松开手。
第七颗泥丸,静静躺在她摊开的掌心。
她没放。
她只是看着我,嘴角微扬,然后——
身子一倾,纵身跃出。
不是跌,是跳。
朝着那道悬在虚空中的、尚未弥合的阶梯缺口,直直坠去。
我失声嘶吼,喉咙撕裂般灼痛:
“林芽——!!!”
可那声呼喊还没出口——
她掌心那第七颗泥丸,已率先爆开。我眼睁睁看着她坠下去——
不是下坠,是“沉”。
像一粒星尘被引力温柔接住,又像一道光主动投入暗河。
可就在她腰线没入虚空的刹那——
“砰!”
第七颗泥丸爆了。
不是炸,是绽。
七道光藤破空而起,纤细如丝,却亮得刺魂!
它们不是从泥丸里射出,而是从火星的“呼吸”里长出来的——从赤铁矿脉的微震里、从冰下菌网的搏动里、从大气电离层最稀薄的一缕带电粒子流里,齐齐抽枝、拔节、缠绕!
一道缠她左腕,一道绕右踝,一道束腰,一道托颈……第七道,竟直直向上,如脐带般刺入我脚下的星光阶梯——那阶梯猛地一颤,光纹翻涌,竟在裂隙边缘浮现出一行半透明古篆:【耕者不坠,土即锚点】。
林芽悬在半空,四肢被光藤稳稳托举,发丝未乱,衣角未扬。
她甚至歪了歪头,舌尖轻轻一抵上颚——牙龈处,一点金液缓缓渗出,在光下流转如熔金汞珠,映得她整张小脸都泛着神性的微光。
我僵在桥头,喉结上下滚动,却连一口唾沫都咽不下去。
她落地了。
第八阶。
无声无息,连光尘都没惊起一粒。
然后她转身。
咧嘴一笑。
不是婴儿笑,不是少女笑,是“归人”看见故园篱笆时,那种混着风霜与麦香的笑。
我腿一软,几乎跪倒。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抬手,朝我掌心方向,轻轻一弹。
一粒米。
刚脱壳的、还带着青穗余温的稻米,凭空出现在我摊开的掌心。
它滚烫。
我低头看它,它竟在我掌纹里微微跳动,像一颗微缩的心脏。
再抬头——她已盘膝坐定,双手按在阶面,指尖开始发光。
光顺着她手臂蔓延,一路爬过肩颈,最终在她额心凝成一枚小小的、旋转的北斗图腾。
阶梯开始上升。
不是抬升,是“延展”。
第九阶,无声浮现。
我一步踏出。
风停了。
声息没了。
眼前豁然——
不是星空,不是穹顶,不是数据流瀑布。
是一片稻田。
悬浮于虚无之上,田埂由黑曜石与活体菌丝编织而成,稻穗低垂,粒粒饱满,泛着琥珀色的油光,穗尖微微摇晃,仿佛刚被一阵来自地球方向的季风吹过。
田埂上,站着两个背影。
女人身形清瘦,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和几点干涸的蓝藻印;男人草帽歪斜,袖口卷到小臂,正弯腰拨开一丛稻叶,指尖捻起一粒谷壳,对着天光眯眼细看。
我喉咙骤然发紧,肺里像塞进一把滚烫的沙砾——
“陆……”
字刚冲到唇边——
那男人头也没回,只把草帽往脑后一推,露出汗湿的额角和一道浅浅旧疤,声音低沉、熟悉,带着三十年农机柴油味儿和广寒宫冷凝水滴落的回响:
“老韩,饭在锅里,菜在地里——你先替我们,把这茬收了。”
话音落。
整片稻田,无声崩解。
不是毁灭,是“播撒”。
万千光粒腾空而起,如金色暴雨,倾泻向下方那颗赤红星球——火星的云层被染成暖橘,冻土缝隙里,第一抹嫩绿正顶开碎石,簌簌抖落千年寒霜。
我下意识摊开手。
一把锄头,静静躺在掌中。
锈迹斑斑,木柄皲裂,锄刃却泛着幽微的青光。
我低头,指腹无意识摩挲刃脊——那里刻着四道细如发丝的凹痕:
归仓,勿忘。
这字迹……
我瞳孔骤缩。
这力道,这刀锋切入金属时的微顿感,这“勿”字末笔故意拖长的弧度——
和当年广寒宫b-7水培槽维修日志背面,陆宇用报废螺丝刀刻下的标记,一模一样。
我指尖一顿。
还没来得及抬眼确认那两个背影是否还在——
(指腹摩挲“归仓,勿忘”四字刻痕——这正是陆宇当年在广寒宫维修水培槽时随手刻下的标记。
他没时间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