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法租界这栋小洋房的玻璃窗，带来一丝湿冷的寒意。房间里却暖意融融，留声机播放着周璇的《夜上海》，慵懒的曲调在空气中流淌。
林楚君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绒旗袍，蜷在沙发里，纤细的手指间夹着一份英文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铅字上，而是透过雨痕斑驳的窗户，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她的对面，坐着高志杰，他今天难得穿了件宽松的羊毛衫，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些居家的闲适，正专注地摆弄着手里一个巴掌大、形似收音机外壳的玩意儿，旁边散落着细小的螺丝和电路板。
“日本商会举办的慈善晚宴，请柬送到了家里。”林楚君放下报纸，声音不高，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新任特高课课长秋田信一也会出席，点名希望见到我。”
高志杰头也没抬，用一把特制的小螺丝刀拧紧一枚几乎看不见的螺丝，“秋田……山口死了不到半个月，这位新来的，动作倒快。听说是个技术背景出身，在东瀛本土搞过信号侦测。”
“嗯，背景不干净，比单纯搞特务的山口更难缠。”林楚君端起桌上的红茶，轻轻吹了口气，“我父亲的意思，最好去露个面。这个时候，太特立独行，反而惹眼。”
“那就去。”高志杰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台经过伪装的微型信号监测器核心部件，“正好，听听这位秋田课长，能放出什么风声。”他看向林楚君，眼神交汇，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这场宴会的危险性。
就在这时，放置在壁炉台上的一个装饰性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常人几乎无法察觉的“滋啦”声。高志杰脸色微变，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收音机旁，手指在木质外壳的某个隐蔽处一按，外壳无声滑开，露出里面精密的电子管和线圈。此刻，一个原本稳定闪烁的绿色小灯，正以一种异常急促的频率闪烁着红光。
林楚君也放下了茶杯，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高志杰眉头紧锁，手指在几个旋钮上快速而精准地调整着，沉声道：“异常宽频扫描信号……功率很强，覆盖范围……正在移动，是从南边过来的。”
他快步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雨幕中，街道空旷，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溅起水花。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地捕捉到，在几条街口外，一辆外观普通，但车顶加装了不规则凸起天线的黑色厢式货车，正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沿着街道行驶。
“是侦测车。”高志杰的声音带着冷意，“他们在进行全城范围的信号扫描，目标很明确，寻找未经登记、或者特征异常的无线电信号源。”
林楚君的心微微一沉：“冲我们来的？”
“十有八九。”高志杰放下窗帘，脸色凝重，“秋田上任的第一把火，果然烧得不一样。这种大功率扫描，虽然精度不高，但范围广，我的‘小家伙’们进行远程操控时发出的指令信号，虽然经过加密和压缩，频率也特殊，但在这种强度的暴力扫描下，很难保证完全不留下蛛丝马迹。”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只已经修复并改进过的机械蜜蜂“刺针”，金属翅翼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们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以后，‘刺针’和‘天眼’的活动，必须更加谨慎，甚至……可能需要暂停。”
这对于依赖机械昆虫执行关键任务的高志杰而言，无异于被缚住了双手。
林楚君沉默片刻，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轻声道：“暂停不是办法。敌人不会因为我们暂停而停下。必须想办法破掉这张网。”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硬碰硬不行，我们的设备和技术不能暴露。只能误导，或者……利用这张网本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台闪烁的监测器上，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
与此同时，上海南市的贫民区。
雨水顺着低矮棚户破烂的油毡屋顶往下淌，在泥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阿四裹紧了身上几乎湿透的破棉袄，缩在一个勉强能挡雨的屋檐下，看着手里刚刚用捡来的两个铜板换的硬邦邦的烧饼，叹了口气。
“娘个冬采，这鬼天气，寻口食吃更加难了。”他嘟囔着，狠狠咬了一口烧饼。
一阵低沉的引擎声传来，阿四抬头，看见那辆黑色的怪模怪样的货车从不远处的街口缓缓驶过，车顶那几根铁棍子（天线）在雨水中显得格外突兀。
“啥个车子？像只铁乌龟。”旁边一个同样在躲雨的老头眯着眼看了看，“好像是东洋人的，前两日也来过，不晓得寻啥物事。”
阿四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今天能不能找到活干，或者从哪里能再弄到点吃的。他三口两口把烧饼塞进嘴里，正准备冒雨再去码头碰碰运气，眼角余光却瞥见街角垃圾堆旁，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赶紧蹚着泥水跑过去，扒开烂菜叶子，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金属管，一头还嵌着块像玻璃一样的东西，做工极其精致，根本不是这贫民窟该有的东西。
“格个是啥洋泾浜？”阿四拿在手里掂了掂，感觉沉甸甸的，不像铁，也不像铜。他本能觉得这东西可能值点钱，赶紧擦干净泥水，宝贝似的塞进了怀里。“说不定能换顿肉吃。”
他并不知道，这个被他当作“洋泾浜”的小玩意儿，是高志杰之前测试微型摄像机时，因机械蜻蜓“天眼”遭遇意外气流而失落的一个废弃镜头组件。此刻，它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特定材质的反射信号，而这一点点异常，在“天网”系统的广谱扫描下，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
……
76号电讯处，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
高志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几份无关紧要的电文和设备图纸，耳朵里却塞着一个微型耳机，连接着他藏在抽屉暗格里的便携监测终端。屏幕上，代表那辆侦测车的信号源轨迹正在地图上缓慢移动，同时，监测器不断捕捉并分析着扫描信号的频率和模式特征。
他的副官，一个同样懂些技术的年轻人，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高工，听说特高课那边搞来了新设备，正在全市排查可疑电台信号，连我们内部的频率都要重新报备核查。”
高志杰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技术人员的兴趣和一点被打扰的不耐：“哦？什么设备这么厉害？搞得人心惶惶。我们这里的电台都是登记在册的，正常工作信号，有什么好查的？”
“听说是秋田课长从本土带来的新技术，功率很大，灵敏度也高。”副官压低声音，“外面都在传，是在找那个……‘幽灵’。”
高志杰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着内心的警惕：“‘幽灵’？神出鬼没的，要真是用无线电指挥，那倒是有可能被抓到尾巴。不过，跟我们关系不大，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挥挥手，“去把上个月的电讯日志整理一下，说不定特高课那边真要来查。”
打发了副官，高志杰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秋田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彻底。这张“天网”不仅针对外部，连76号内部也在审查之列，这无疑增加了他使用设备的风险。
耳机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警报声，监测屏幕一角，一个微弱的、非标准的反射信号被捕捉标记出来，位置正在南市贫民区一带。高志杰眉头一皱，调出记录，发现这个信号特征有些熟悉，似乎与他之前丢失的那个测试组件有关。
“麻烦……”他低声自语。这点小小的意外，很可能成为秋田锁定排查区域的一个线索。
必须尽快行动。
下班时间一到，高志杰如同往常一样，开着那辆拉风的黑色雪佛兰轿车离开了76号。他没有直接回法租界的住所，而是先去了霞飞路的一家高级西服店，取了定做的衣服，又到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仿佛只是一个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摩登公子哥。
直到华灯初上，雨势稍歇，他才驾车绕了几圈，确认没有尾巴后，驶向了南市的方向。他没有进入那片混乱的棚户区核心，而是在边缘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口停下。
车内没有开灯，高志杰从怀里取出一个比香烟盒略大的控制器，屏幕亮起，显示出简化版的上海地图，一个红点正在不远处闪烁——那是他根据监测到的反射信号，锁定的粗略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一只体型极小、颜色深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机械甲虫，“潜影”，从车窗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飞出，振动着几近无声的翅翼，朝着红点指示的方向掠去。
通过“潜影”传回的实时画面，高志杰看到了泥泞的街道、破烂的棚屋、以及蜷缩在角落里为生存挣扎的人们。最终，画面锁定了一个躺在破席子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年轻男人（阿四），那微弱的反射信号源，就在他怀里。
高志杰操控“潜影”降低高度，准备用微型机械臂取回那个组件。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干扰突然袭来！控制器屏幕上的图像瞬间变得雪花一片，信号强度指示条剧烈波动后迅速衰减！
高志杰心头一凛，猛地抬头看向车外。只见那辆黑色的侦测车，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巷子的另一端，车顶的天线正对着这个方向，强大的扫描波束如同探照灯一般笼罩了这片区域！
“被发现了？”这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但他立刻否决，对方的扫描是区域性的，并非精准定位到他这里。很可能是“潜影”在近距离执行任务时，其内部晶振和电路发出的微弱电磁辐射，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没能完全躲过对方增强的、针对性的精细扫描！
“潜影”失控了！与控制器之间的联系被强烈干扰阻断！
高志杰没有任何犹豫，手指在控制器一个隐蔽的红色按钮上重重按下——远程紧急自毁指令。虽然信号被干扰，但预设的最后指令或许还能起效。
他不能再停留一秒，立刻发动汽车，没有掉头，而是沿着小巷继续向前驶去，车速平稳，仿佛只是一个走错路的司机。在与那辆侦测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能清晰地看到车里穿着日本军服和技术人员制服的身影。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损失一只“潜影”尚在可承受范围，但秋田这张“天网”的威胁，远超他的预期。对方的设备和技术，确实构成了实质性的压制。
回到相对安全的法租界住所，林楚君已经等在客厅。看到他凝重的脸色，她没有多问，只是递上一杯温好的酒。
高志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租界依旧闪烁的霓虹，沉声开口：
“秋田的网，比我们想的更密，更厉害。”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技术受挫后的冷硬，“我的‘小家伙’，暂时飞不起来了。”
林楚君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窗外那个繁华与腐朽并存的魔都，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飞不起来，那就先学会在地上走。”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天网再大，也有疏漏。只要人还在，总有破网的法子。”
高志杰没有回头，只是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金属酒杯壁上，倒映着窗外迷离的灯火，也倒映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冷静和执拗的火焰。
技术遭遇压制，但斗争远未结束。这张“天网”，必须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