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近二十日,武德九年九月至贞观二年六月,将作监所有留存的收支账簿,终于被他用复式记账的法子,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整理完之后,文安才发现,那些账目虽然看起来繁多,其实整理出来也没有多少,而且也只有将作监一部的账目。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
身体是累的,脑子却有种异样的清醒。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数字,如今在他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张清晰无比的脉络图。哪一年哪一月,支取了何种物料,用于何处工程,结余多少,一目了然。
他休息了片刻,重新坐直,开始进行最后的总核。
这不是个小工程。他需要将分类账中的各项收支,逐项汇总,再与旧账中那些零散的总计数目进行比对。
他先在纸上列出大类:木料、石料、金属、漆料、胶筋、工匠俸料与赏赐、杂项开支……
然后,拿起算盘——这是他之前特意让将作监工匠按照他画的图样制作的,有了算盘,他的工作事半功倍,比算筹要实用得多。
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在寂静的公廨里响了起来,清脆而规律。
时间一点点过去。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也顾不上擦。陆青安轻手轻脚进来添了两次茶水,又默默退了出去。
当最后一个数字被他用朱笔圈出,写下最终结余时,文安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盯着纸上那个用朱砂写就的数字,看了很久。
五万三千六百四十七贯。
又核对了一遍算式和誊录的原始数据,没错。
新旧账目比对下来,实际支出与账面留存,差了五万三千六百四十七贯。
三年时间,五万多贯的差额,去哪里?
文安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榆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胸口。
五万多贯,在贞观初年,是个什么概念?
如今长安城中,一斗上好的粟米,不过四五文钱。一匹普通的绢帛,也就三四百文。一个七品官员,月俸不过五六贯。五千贯,便足以在长安城里置办一座豪华的宅院,并养活数十口人过上富足生活。
五万多贯……这足以支撑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数月粮饷,或者,兴建起一座不小的宫殿群落。
而这笔巨款,在将作监近三年的账目中,不见了踪影。
不是账目混乱造成的误差,而是实实在在的亏空。有人,利用职务之便,在采购物料、支付工费、处置废料等各个环节,上下其手,一点一点,如同蚁蛀堤坝,悄无声息地掏空了五万多贯。
是个人所为,还是多人勾连,形成一个贪腐的网?
文安看着账册上那些被重点标出的、经手人频繁出现又前后矛盾的项目,心中已有猜测。如此巨大的数额,持续时间跨度近三年,若说只是一两人偶尔为之,绝无可能。这更像是一个运作熟练、分工明确的团体。
他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唐贞观时期,吏治相对清明,尤其是李世民登基之初,大力整顿,有名的贪污大案似乎并不多见。
他努力回忆着前世的历史知识,印象里除了侯君集后来征高昌时私吞宝物被弹劾,似乎没有特别轰动朝野的巨型贪腐案。
可现在,一桩涉及五万贯的贪污,就摆在他面前。
怎么办?
上报,还是装作不知?
文安手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里激烈地斗争着。
他不是初出茅庐、满腔热血只想着建功立业的愣头青。经历了生死,经历了与世家、与大乘教的几次交锋,他深知这个时代的官场水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账目一旦捅出去,立时便是惊天大案。
牵涉其中的人,为了自保,会做出何等疯狂的反扑?他们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靠山?自己这个发现者,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些隐藏在账册后面的眼睛,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多事”的将作监主簿?
阎立德会怎么想?他是将作监少监,监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有没有责任?他是会秉公处理,还是会想办法遮掩?
还有皇帝李世民……他会如何看待此事?是雷霆震怒,彻查到底,还是会考虑到朝局稳定,暂时按下?
无数个念头在文安脑中飞速旋转,每一个都带着现实的重量。
他甚至可以预见到,一旦揭开这个盖子,自己平静(或许也算不上多平静)的生活将再次被打破,更多的阴谋、算计、敌意会接踵而来。他刚刚站稳的脚跟,可能会因此再次变得摇摇欲坠。
为了“正义”,为了“良心”,值得吗?
文安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触目惊心的朱红数字上。
五万三千六百四十七贯。
这不是纸面上的符号。这是民脂民膏。是无数百姓缴纳的租调,是工匠们日夜劳作的血汗,是国库中本应用于修水利、造器械、养军队、赈灾民的银钱。
他想起了渭水河畔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想起了永乐坊里那些为了几文钱斤斤计较的邻舍,想起了王伯生前总念叨着要省着点花,好给郎君和丫丫预备婚嫁的费用……
这些钱,可能变成了某人家中窖藏的金银,某处私宅的雕梁画栋,某场豪宴上的美酒珍馐。
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和愤怒,冲淡了最初的犹豫和忌惮。
他文安,不是什么道德完人,也没想过做什么清流直臣。他只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保护好身边的人,活得稍微有点尊严,有点自在。
但有些事情,看见了,知道了,若还能装作无事发生,昧着良心视而不见……那他穿越这一遭,苟活这一世,又有什么意思?与那些他所鄙夷的、视人命如草芥的世家权贵,又有什么区别?
王伯坟前立下的决心,不仅仅是要变强自保,更是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活得问心无愧。
这账,他查出来了。若因惧怕后果而隐匿不报,那这“强”,便成了怯懦的遮羞布;这“掌握命运”,也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