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镇,名副其实。它匍匐在一片巨大的、被风蚀出无数沟壑的赤红色岩壁脚下,镇子本身也像是被风沙随意堆砌起来的产物,低矮粗粝的石头房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街道狭窄,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驼粪、劣质酒水和烤肉的混合气味,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醉汉的喧哗声不绝于耳。这里是进入东荒腹地前最后的大型补给点,也是三教九流汇聚、消息与危险交织的灰色地带。
朔风商队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这种规模的商队每日都有数支往来。墨云显然是此地的常客,很快便安排好了货栈和众人歇脚的地方,一处相对僻静、自带小院的老旧石屋。
星萤是在抵达流沙镇的第二天下午,真正醒来的。
林凡正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尝试着用那缕微弱的新生力量,配合“北辰”晶石的秩序波动,极其轻柔地梳理、安抚她体内那依旧显得脆弱而紊乱的生机。他能感觉到,星萤的灵魂如同一块布满裂痕、却又异常坚韧的水晶,正在极其缓慢地自我修复,对外界的刺激反应也越发明显。
就在他即将收回力量时,床上那小小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
林凡动作一顿,凝神看去。
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眸,睫毛如同蝴蝶振翅般,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似乎要花极大力气才能对抗沉重眼皮的感觉,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是茫然的、没有焦距的、如同初生幼兽般的纯净与懵懂。银灰色的瞳仁倒映着石屋顶部简陋的木梁,以及林凡凑近的、带着紧张与关切的脸庞。
然后,那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似乎对光线有些不适应,也似乎对眼前陌生的环境和人感到了本能的警惕。但那份警惕并未持续太久,当她的目光与林凡对上时,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与依赖感,如同潮水般,从她灵魂深处涌出,冲散了最初的茫然与不安。
“……是……你?”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长久未发声的沙哑与生涩,却又异常清脆动听、仿佛珠玉落盘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她用的是天工族语,但林凡能清晰理解。
林凡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他连忙点头,用同样生涩、但勉强能沟通的天工族语回应:“是我。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星萤没有立刻回答,她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努力消化林凡的话语,也是在调动着几乎要锈死的思考能力。她缓慢地转动脖颈,打量着这间陌生的、简陋的石屋,目光扫过粗糙的石墙、木桌、油灯,最后又落回林凡脸上。
“……头……有点晕……”她蹙起秀气的眉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委屈和困惑,“我……我是谁?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让林凡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滞。失忆了?或者说,记忆出现了严重的缺失和混乱?这并不意外,经历了那样的灵魂创伤和强行苏醒,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你叫星萤。”林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可靠,“我叫林凡。这里……是东荒边缘的一个小镇,很安全。你之前受伤了,一直在睡觉,现在刚醒过来。”
“星萤……林凡……”女孩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什么,但最终,她的小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痛苦和挫败,“我……不记得了……好多事情……模模糊糊的……好像有很多光……很多声音……很可怕……然后……就都是黑的……”
她伸出小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那银白色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衬得她小脸更加苍白无助,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世界的、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林凡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沉重,也有一丝……庆幸?也许,遗忘那些毁灭与悲壮的过去,对这个小小的、承受了太多的灵魂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暂时的保护。
“不记得没关系,慢慢来。”林凡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将一丝温和的、混合了秩序之力的新生灵力缓缓渡入,安抚她躁动不安的灵魂,“你只要记得,我叫林凡,我会保护你。其他的,等你想起来,或者,等我们一起去寻找答案,好吗?”
掌心的温暖和那奇异灵力的安抚,似乎让星萤安心了许多。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那双纯净的银灰色眼眸,便一眨不眨地看着林凡,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依赖与信任。她似乎本能地知道,眼前这个气息有些奇怪、但眼神温和坚定的青年,是她在这陌生而令她不安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然后是墨云的声音:“林小友,方便进来吗?”
林凡松开手,起身开门。墨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药香的米粥站在门外,目光越过林凡,落在了床上已经睁开眼睛、正怯生生望过来的星萤身上。
“哦?小女娃醒了?真是吉人天相。”墨云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端着粥走了进来,“正好,老朽熬了些安神补气的药粥,趁热喝点。”
星萤看着走近的墨云,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下意识地往林凡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林凡的衣角。
“星萤,别怕,这是墨云前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林凡温声安抚道,接过粥碗。
“救命……恩人?”星萤小声重复,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但依旧紧紧挨着林凡,不肯离开半步。
墨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星萤,目光在她那银发灰瞳、以及周身那虽然微弱却难以掩饰的、与天地法则隐隐相合的特殊气息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精光更盛。
“看来,小女娃虽然醒了,但似乎……忘了许多事?”墨云看似随意地问道。
林凡点点头,没有隐瞒:“是,她记忆受损,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对过往一片模糊。”
“失忆……嗯,也是常事,毕竟伤势古怪。”墨云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不过,既然醒了,便是好事。林小友,你们兄妹今后有何打算?是继续随老朽的商队东行,还是另有去处?”
这正是林凡目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他沉吟片刻,道:“晚辈兄妹如今无依无靠,又身无长物,能得前辈收容,已是万幸。若前辈不弃,晚辈愿暂时跟随商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以报救命之恩。只是……”他看了一眼依偎着自己的星萤,“星萤她刚刚醒来,身体虚弱,记忆不全,恐怕需要时间静养恢复。”
“哈哈,好说,好说。”墨云似乎就在等林凡这句话,闻言抚掌笑道,“老朽这商队,正缺些可靠的人手。林小友实力不俗,心性沉稳,若能留下帮忙,老朽求之不得。至于这小女娃……”他看向星萤,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她既然依赖你,便由你照顾便是。商队行走,虽有些颠簸,但老朽可安排舒适些的车驾,再辅以药物调理,静养不成问题。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诱惑:“老朽不才,对医道、古物、乃至一些上古秘闻,略有涉猎。东荒境内,老朽也有些门路。或许,能帮你这位‘妹妹’,找到恢复记忆、甚至解决她身上那股奇异‘沉疴’的法子,也未可知。”
林凡心中一动。墨云这话,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他,他看出了星萤的不凡,也有意探究,并愿意提供帮助和庇护,换取他们的“留下”和可能的“合作”。这条件,对目前的林凡来说,难以拒绝。
“前辈大恩,晚辈铭记于心。”林凡郑重抱拳,“既如此,晚辈兄妹,便叨扰前辈了。”
“好!爽快!”墨云显得很高兴,“那你们先好生休息,明日商队在此地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后日一早启程。这流沙镇虽乱,但有老朽在,无人敢轻易动我朔风商队的人。你们且放宽心。”
又嘱咐了几句饮食起居,墨云便笑眯眯地离开了。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星萤小口小口地喝着林凡喂到嘴边的药粥,眼睛却一直看着林凡,仿佛一错眼,这个唯一的依靠就会消失。
“凡哥哥……”她忽然小声开口,用的是刚学会的、还有些生硬的东荒通用语。这学习速度,让林凡暗暗心惊。
“嗯?”
“我们……要一直跟着那个老爷爷的‘商队’走吗?去很远的地方?”星萤的眼中,有好奇,也有一丝对未知旅程的不安。
“暂时是的。”林凡用布巾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粥渍,“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养好身体,也让我恢复力量。墨老……是个有本事的人,跟着他,暂时安全。”
“哦……”星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问,“那……我们以前,是住在哪里的?我的家……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林凡一时语塞。他该如何告诉她,她的家,是一个辉煌到难以想象的星空文明,如今早已湮灭在时光与混沌的尘埃中?
“……我们的家,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林凡最终选择了模糊的回答,他轻轻抚摸着星萤柔顺的银发,“那里很美,有会发光的房子,有能在天上飞的船,有很多很多星星……但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们不得不离开,来到了这里。”
星萤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仿佛梦境般的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被迷茫取代。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靠在了林凡的臂弯里,小声说:“凡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林凡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轻轻揽住女孩瘦小的肩膀,低声道:“嗯,我会一直在。”
夜幕降临,流沙镇的喧嚣并未停歇,反而因夜晚的凉爽而更加热闹。石屋的小窗透出昏黄的灯光,也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幕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小镇一角,某间不起眼的、散发着浓烈羊膻味和劣质酒气的石头房子里,几个身影正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
“……看清楚了?确定是那对兄妹?”
“绝不会错!银发,灰眼,小的那个跟画像上一模一样!大的那个,虽然气质有些不同,但轮廓基本对得上!就是墨老头从西边戈壁里捡回来的那对!”
“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上面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小的,据说关系到一桩天大的机缘!”
“可是,他们在墨老头的商队里,那老头不好惹……”
“怕什么!墨老头再厉害,也只有一个!咱们‘沙蝎’在流沙镇,也不是吃素的!等他们明天出镇,进了‘鬼见愁’峡谷,那里地形复杂,正是动手的好地方!”
“通知所有弟兄,准备好‘神仙倒’和‘破罡弩’,这次,绝不能让肥羊跑了!”
低低的、充满贪婪与杀意的商议声,在石屋中回荡。
而在小镇另一处,一间看似普通、却隐隐有阵法波动的客栈上房内,一个身着锦绣华服、面白无须、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玉佩的中年男子,正听着属下的汇报。
“哦?朔风商队?墨云那老家伙,又捡到‘宝贝’了?”男子声音阴柔,带着一丝玩味,“银发灰瞳,天生道韵……有点意思。去,查查这对兄妹的底细,尤其是那小女孩。另外,给墨云递个话,就说我‘珍宝阁’的少东家,对他新收的这对‘义子义女’,很感兴趣,想请他们过府一叙。”
“是,少东家。”
暗流,从各个方向,向着林凡和星萤暂居的这间小小石屋,悄然汇聚。
夜还很长,而流沙镇的平静,已然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