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肌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格物院医学所基于各地官府逐年上报的丁口黄册、以及市舶司对主要港口城市流动人口的估算,结合新近推广的、更为科学的统计抽样方法,整理出了一份沉甸甸的奏报,此刻正静静躺在朱由检的御案上。
奏报中的数据,冰冷而确凿地揭示了一个宏大的趋势:自崇祯初年推行新政、大力振兴工商、推广新式农法(如玉米、土豆的引种)与初步的公共卫生措施(如牛痘接种、城市沟渠清理)以来,帝国的人口,结束了过去数百年徘徊不前的状态,进入了一个显着而持续的增长周期。尤其是在相对安定、工商业发达的北直隶、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等核心行省,人口增长率尤为明显。粗略估算,如今的大明帝国,其总丁口可能已悄然突破了一亿五千万,甚至逼近一亿六千万大关,并且仍在以每年数百万的规模净增长。
这无疑是盛世的一个显着标志,是国力强盛、民生改善的体现。然而,在朱由检这位来自后世的灵魂眼中,这庞大的数字背后,却潜藏着足以颠覆这盛世的巨大危机。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舆图》前,目光扫过那些代表人口稠密区域的深色标记。这些区域,如北直隶、山东西部、南直隶长江沿岸、浙江杭嘉湖平原、福建沿海、珠江三角洲等地,早已是人烟稠密,田畴尽辟。土地兼并问题在新政下虽有所缓解,但并未根除,人均耕地面积仍在持续下降。
“土地承载力……”朱由检低声自语,这个词对于这个时代的臣子们而言,或许还十分陌生,但他却深知其冷酷的含义。传统的精耕细作农业,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单位面积的土地能够供养的人口是有极限的。一旦超过这个极限,伴随着人口继续增长而来的,将不是繁荣,而是粮食短缺、流民激增、社会动荡,乃至最终的血腥洗牌——王朝周期律的铁腕,很大程度上便源于此。
他回想起不久前看到的几份密报:山东兖州府,因黄河水患及人多地少,今春已有少量流民开始向河南、北直隶方向移动;福建泉州府,一些无地或少地的农户,开始向丘陵地带开垦贫瘠的山地,与山民发生冲突;甚至在南直隶的常州府,也出现了“游手好闲之徒日众,市井盗窃之案渐增”的治安报告。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是庞大人口压力在帝国肌体上最初显现的细微裂痕。
“绝不能等到流民遍地、烽烟四起之时再措手不及!”朱由检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被紧急召来的内阁首辅周延儒、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以及海军都督郑芝龙。“人口滋生,固是祥瑞,然亦是悬于帝国头顶的利剑!现有疆域,尤其是核心行省,田土开垦已近极限,纵有番薯、玉米等高产作物,亦难长久支撑如此巨量人口之耗用。”
他指向地图上那些已被龙旗标记的海外区域:“内部既已饱和,出路便在外部!向海外移民,将过剩之丁口,转化为开拓新土之力量,此非权宜之计,乃关乎帝国百年气运之国策!”
朱由检下达了明确的指令:
“第一,户部立即会同各省布政使司,进行一次更精确的人口与土地普查试点,重点摸清无地、少地贫民之数量与分布。同时,研究制定《促进海外移民优待条例》草案,核心便是‘给路费、分荒地、免赋税’!”
“第二,工部、格物院,需全力协助,改良远洋移民船只之居住与卫生条件,研究如何在漫长航程中更好地保存食物与淡水,降低移民途中之死亡率。此事关乎人心向背,绝不可等闲视之!”
“第三,”他的目光落在郑芝龙身上,“郑卿,海军需为移民船队提供护航,扫清航路障碍。同时,东宁省(台湾)、澳洲新金陵镇,需加快基础建设,储备粮食物资,以迎接大规模移民之到来。尤其是澳洲,那片大陆潜力无穷,亟需人力开发!”
“陛下圣明!”周延儒率先表态,他深知人口压力若爆发会有多可怕,向外疏导无疑是眼下最可行的策略,“只是……陛下,移民海外,山高路远,瘴疠横行,民间素有‘安土重迁’之念,恐非易事。且所需钱粮甚巨……”
“正因安土重迁,才需朝廷大力引导与扶持!”朱由检打断道,“初始投入固然巨大,然相较于内地流民作乱、赈济所需之耗费,乃至王朝倾覆之代价,何其微末!此事,朕意已决,必须作为长期国策,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初期可优先招募流民、罪徒,亦可鼓励沿海失地渔民、小商贩前往。待站稳脚跟,形成示范,自有后来者景从!”
旨意迅速转化为行动。户部与相关省份的官吏开始深入乡里,登记造册,宣传海外“沃土千里,三年不纳粮”的政策。工部与格物院的船舶工程师们,拿着皇帝亲自勾画的一些改进草图(关于通风、储物和卫生设施),开始在船厂对几艘旧的福船进行改造。郑芝龙则下令南洋舰队加强对台湾海峡及前往澳洲航线的巡逻,清剿残余海盗,并往新金陵镇加派了驻军和行政人员,准备接收移民。
政策的涟漪,也开始触及底层。在山东某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蝗灾的村庄里,官府贴出了招募“移民东宁省屯垦”的告示,承诺提供船票、安家粮种和耕牛,前三年免税。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有人畏惧大海的风浪和台湾的“瘴气”,有人舍不得祖坟田地,但也有人,比如家中兄弟众多、仅有薄田数亩的年轻人,看着那画着稻穗肥鱼的告示,眼中闪烁起意动的光芒。
在天津码头,第一批经过改造、加装了更多储物仓和简易卧铺的移民船正在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他们将前往台湾,同行的还有一小队格物院的农学士和医士。码头上,离别的哭声与对未来的期盼交织在一起。
朱由检深知,大规模海外移民绝非一帆风顺,途中疾病、水土不服、与土着的冲突、管理的混乱……困难重重。但这步棋,必须走,而且要走得快,走得稳。这不仅是缓解人口压力的泄洪闸,更是将中华文明播撒向更广阔天地的历史进程。他站在乾清宫的檐下,望着南方天空,仿佛能看到那点点帆影,正承载着帝国的未来与隐忧,驶向波涛之外的未知。人口的压力,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驱动着这个古老的帝国,更加坚定地走向海洋,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