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地龙烧得旺，暖烘烘的，却驱不散溥仪心底那股不断滋生的寒意。白日里逼退了奕匡等人，看似一场胜仗，但他深知，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那些老狐狸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发难，只会更加凶狠和隐蔽。
他孤身一人，困于这深宫，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谭煜林一去再无消息，是顺利，是受阻，还是……已经遭遇不测？他不敢深想。组建自己班底的想法愈发迫切，可那份内务府提供的名单，上面罗列的名字和背景，看起来都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蠢笨，让他难以决断。
夜幕彻底笼罩了紫禁城，宫灯次第亮起，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溥仪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太监，只留下那个看起来最懵懂的小太监李德全在殿外值守。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思考。
坐在御案后，他摊开一张宣纸，试图凭借记忆，勾勒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机械草图或化学公式。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他信心的来源。笔尖在纸上滑动，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内燃机的简化原理图、硝化棉发射药的基本反应式……这些在后世课本上基础的东西，此刻却如同天书符箓。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摩擦地面的声音，极其突兀地钻入耳膜。
溥仪的笔尖一顿，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那是靠近后墙书架的方向！声音消失了，殿内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听错了？风声？还是老鼠？
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沙沙”声又响起了！比刚才更清晰一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
不是老鼠！老鼠不会这样有节奏地停顿和移动！
有人！
溥仪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深宫之内，想要他命的人，绝对存在！
他下意识地想喊人，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不行！不能喊！万一殿外的李德全也不可信呢？万一这刺客就是买通了内应呢？自己一喊，岂不是打草惊蛇，逼对方立刻动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工科生的思维再次强行压制住本能的恐惧。分析情况：对方在暗，自己在明。对方能悄无声息潜入防守森严的养心殿，必定是高手，且有内应。硬拼是死路一条。
他目光急速扫视殿内。御案很大，下面或许可以藏身，但容易被发现。龙椅后面？空间狭小。唯一的生机……
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一侧，那盏制作精巧、罩着明黄灯罩的宫灯上。灯罩是琉璃的，并不十分透光。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蹲下身，借着御案的阴影，一点点挪到那盏宫灯旁。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将灯罩转动了一个角度，让灯罩开口的方向，正好对准了书架那边声音来源的方位。
这样一来，从书架那边看过来，灯光被灯罩遮挡，御案附近会显得更暗，而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处于光影交错的盲区。同时，调整后的灯光，能更好地照亮入侵者可能出现的区域！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在宫灯投下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顺手从地上摸起一块之前不小心摔碎的砚台碎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得他生疼，但这微弱的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书架下方的阴影，缓缓向御案这边蠕动！那黑影动作极其敏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溥仪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他能感觉到那黑影似乎在观察，在确认目标的位置。
就在黑影似乎确认了御案后无人，动作微微一顿的刹那——
“砰！”
养心殿的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一道身影带着一股寒风冲了进来！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那是小太监李德全尖利而惊恐的叫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道贴地蠕动的黑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身形快如鬼魅，竟不是冲向门口，而是直接扑向后窗！显然，他对养心殿的结构极其熟悉，早就规划好了退路！
“哪里走！”冲进来的那人暴喝一声，听声音竟有几分熟悉！他动作极快，手腕一抖，一道寒光激射而出，直取黑影后心！
那黑影听得背后风声，不得已拧身闪避，动作因此慢了半拍。就这么一耽搁，冲进来那人已经欺近身前，拳风呼啸，直击对方面门！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拳脚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溥仪躲在阴影里，看得心惊肉跳。他看清了后来那人的脸——竟然是谭煜林！他回来了！而且看样子，身手相当不错！
此时的谭煜林与白日里那个文质彬彬、甚至有些懦弱的翰林庶吉士判若两人，出手狠辣，招式凌厉，完全是江湖路数！那刺客武功也不弱，身形飘忽，招式刁钻，但似乎心慌意乱，被谭煜林不要命般的打法逼得连连后退。
“来人！快来人啊！”李德全还在殿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显然是宫内的侍卫被惊动了。
那刺客见势不妙，虚晃一招，逼退谭煜林，身形一纵，如同大鸟般扑向后窗。
“留下吧！”谭煜林眼神一厉，手中再次闪过一道寒光，这次似乎是什么暗器。
“呃！”那刺客闷哼一声，身体在空中明显滞了一下，但还是强行撞开了后窗的窗棂，身影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
谭煜林没有去追，他立刻转身，冲到御案前，焦急地低呼：“皇上！皇上您没事吧？”
溥仪这才从宫灯后的阴影里慢慢站起来，小脸煞白，但眼神依旧镇定。他看了一眼被撞破的后窗，又看向气喘吁吁、手臂上似乎被划了一道口子正在渗血的谭煜林。
“朕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受伤了？”
“皮外伤，不碍事！”谭煜林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血迹，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微臣幸不辱命，刚查探到一些消息，心中不安，连夜赶回宫想禀报皇上，谁知刚到养心殿附近，就察觉殿顶有夜行人踪迹，这才……”
这时，大批侍卫在李德全的引领下冲了进来，看到殿内一片狼藉和破碎的后窗，顿时吓得跪倒一片：“臣等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溥仪摆了摆手，没有责怪他们。他知道，能在宫内安排如此刺客，背后之人的能量，绝非这些普通侍卫能够抗衡。
“立刻封锁各宫门，严加搜查！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格杀勿论！”他下达了命令，尽管知道这很可能是徒劳。
侍卫领命而去，殿内暂时只剩下溥仪、谭煜林和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德全。
“你查到了什么？”溥仪看向谭煜林，心知他带来的消息，恐怕与今晚的刺杀息息相关。
谭煜林脸色凝重，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皇上，微臣暗中查访，那武卫军左翼统领名叫聂宪藩，是前直隶总督聂士成之子，对朝廷还算忠心，但……但兵符之事，似乎已有泄露！”
“什么？”溥仪瞳孔一缩。
“微臣在查访时，隐约感觉有人也在暗中关注聂部动向！而且，就在今日傍晚，微臣试图接近聂部大营时，竟遭到不明身份之人拦截盘问，若非微臣机警，恐怕……”谭煜林心有余悸，“微臣觉得事态紧急，这才冒险连夜回宫，没想到他们动作更快，竟然直接……”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有人不仅知道了兵符的存在，甚至可能猜到了小皇帝想动用兵权的意图，所以抢先一步，要么是警告，要么就是直接想要他的命！
是谁？奕匡？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溥仪感到一股刺骨的凉意。他以为自己隐藏在深宫，步步为营，却没想到，对手的触角早已无孔不入，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皇上！皇上！”又一个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比李德全还要难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禀皇上！神武门……神武门外的护城河里……发，发现一具尸体！是……是宫里的人！”
“是谁？”溥仪心头一跳，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是……是内务府的一个管事太监……名叫……名叫王福！”太监颤声道，“他……他怀里，还揣着一份……一份名单……”
名单？！
溥仪猛地看向谭煜林，两人眼中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那份他让李德全去内务府索要的、关于新入宫太监和不得志年轻官员的名单！王福，正是经手这份名单的关键人物之一！
他白天才索要名单，晚上就遭遇刺杀，而经手名单的太监就变成了护城河里的浮尸！
这绝不是巧合！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朝着养心殿，朝着他这个小皇帝，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