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海，浓雾深处。
救生艇像一片失去重量的落叶，在墨黑的海浪与铅灰的浓雾之间剧烈颠簸。十五海里的航程，在七级风和翻涌的海浪中，变成了生死搏斗。马达竭力嘶吼，螺旋桨不时被抬离水面空转，发出刺耳的噪音。四名行动队员全身早已湿透，冰冷的海水混合着汗水，从防寒服的缝隙渗入，带走体温。负责导航的队员代号“海星”，他死死盯着手中那台珍贵的AN\/ARN-5型无线电导航仪——来自美军退役轰炸机的拆机件，精度有限，且在恶劣海况下信号飘忽不定。
屏幕上的绿色光点代表自身位置，另一个预设的坐标点就是目的地。然而，代表自身位置的光点轨迹并非直线，而是随着海浪剧烈摆动，时隐时现。他们只能依靠模糊的航向指示和“海星”对洋流、风向的经验估算，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雾中艰难前进。
“方向偏右！修正五度！”“海星”大声吼道，声音被风声和引擎声撕碎。驾驶员猛地转动舵轮，小艇在浪尖上危险地侧滑，几乎倾覆，几秒钟后才勉强恢复平衡。一个巨浪扑来，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浇进艇内，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伏低身体，紧紧抓住固定索。装载着第48号箱物品的密封铅箱在固定索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还有多远？”队长代号“虎鲸”，抹了一把脸上的咸水，声音沙哑。
“按照推算……还有不到四海里！但雾太浓，看不到任何岸线或灯光信号！”“海星”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接应船“海鸥”号应该会按照约定，在预定坐标附近以特定频率闪烁一盏特殊的、穿透力较强的红灯作为识别信号。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和汹涌的海浪中，那点微光如同大海捞针。
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一直在监听便携式无线电的队员突然抬起头，脸色煞白：“队长！截获到不明短波信号，加密方式未知，但发射源很近！强度在增加！他们可能在扫描这片海域！”
“虎鲸”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有“清洁工”或者挪威方面的船只，可能动用了某种探测设备，在这片浓雾中搜寻。“关闭所有主动电子设备！引擎降到最低稳定转速！保持静默！”他立刻下令。小艇的马达声骤然降低，变成了几乎微不可闻的低鸣，随着海浪无声起伏。失去了主动导航和动力，他们彻底成为了雾海中的盲舟，只能随波逐流，被动等待命运的安排——或者被接应船发现，或者被搜寻者捕获，或者被大海吞噬。
时间在冰冷、黑暗和极度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只有海浪拍打艇身的哗啦声和风声在耳边肆虐。无线电监听员紧贴着耳机，脸色越来越难看：“信号还在接近……两个方向……有船只引擎声，很轻，但……”
话音未落，左侧浓雾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高速船只破浪的“唰唰”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那不是笨重的货轮或巡逻艇，更像是快艇！
“准备战斗！”“虎鲸”低吼，四名队员瞬间抓起固定在艇上的波波沙冲锋枪和手榴弹，身体蜷缩，枪口指向声音来源。他们携带的武器火力有限，在海上对抗快艇胜算渺茫，但绝不能坐以待毙。
破浪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百米之内！浓雾被高速行驶的物体搅动，隐约可见一道模糊的黑影轮廓，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笔直冲来！
就在“虎鲸”手指扣上扳机的前一秒——
“右舷！灯光！”负责观察右侧的队员突然压抑着狂喜低喊。
所有人猛地转头。只见右侧浓雾中，一点微弱的、但顽强闪烁的暗红色光芒，正以一种固定的节奏明灭着——三短，一长，再三短。正是预先约定的识别信号！
“是‘海鸥’！”几乎与此同时，左侧那道高速逼近的黑影，在距离他们可能只有几十米的地方，似乎没有发现静默漂浮的小艇，引擎声毫无停顿地从他们左侧前方一掠而过，破浪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浓雾的另一头。
虚惊一场！那可能只是一艘恰好路过的渔船或私人快艇，并非追兵。
“发回应信号！快！”“虎鲸”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一名队员迅速抓起蒙着红布的手电筒，朝着红灯方向，同样打出三短一长再三短的信号。
红灯闪烁的节奏停顿了一下，随即改变了方位，朝着他们缓缓靠近。几分钟后，一艘中等尺寸、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质拖网渔船“海鸥”号的轮廓，如同幽灵般从雾中浮现。船头站着一个穿着厚重防水服的身影，正用力挥动手臂。
没有语言交流，只有迅速而默契的动作。小艇靠上渔船，“虎鲸”和另一名队员率先跳过去，确认接应人员身份和暗语。一切无误。剩余的队员和那个至关重要的铅箱被迅速转移上渔船。小艇的马达被拆下关键部件，艇身被凿穿几个小洞，然后推离渔船，任其带着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普通物品，缓缓沉入冰冷的挪威海。
“快走！雾快散了！”“海鸥”号的船长——一位神色冷峻、有着典型北欧面孔但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用带有口音的英语急促说道。渔船的马达重新启动，调转船头，以最快的安全速度，朝着与“海洋探险者”号以及挪威海岸完全相反的东北方向驶去，目标是在浓雾完全消散前，进入更复杂、船只更少的斯瓦尔巴群岛外围水域，再从那里转向冰岛。
“北极光”行动最危险的海上转移环节，在浓雾、追踪与千钧一发的误判中，惊险完成。然而，断流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海洋探险者”号上剩下的沈钧儒等人，以及这艘“海鸥”号能否顺利抵达下一站，仍是未知数。
喀喇昆仑南麓，印军“雪豹”据点。
辛格少校脸色阴沉地放下望远镜。他派出的“例行巡逻与火力侦察”部队，在对面中国人的“幽灵之声”和无线电干扰下，徒劳无功地返回，除了带回更多的困惑和隐约的不安，一无所获。中国人似乎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空气中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挫败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在他胸中燃烧，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需要更直接、更致命的反击，但绝不能是鲁莽的。他想起了那条被神秘破坏的通道——“镜痕”。中国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完成那样精密的破坏，说明他们要么拥有不可思议的渗透能力，要么……对自己的据点内部了如指掌。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生长。他召来了负责内部安全和反情报的军官。“对我们的士兵，尤其是近期与外界（包括后方来的补给人员、民夫）有过接触的，进行一次‘忠诚度再评估’。重点是那些可能了解通道细节的工兵和少数军官。另外，加强夜间内部巡逻和口令检查，所有非值勤人员，未经批准，夜间不得离开营房区域。”他要先清理内部可能的“镜子”。
对外，他需要一双能穿透迷雾的眼睛。他想到了旅部配属给他的那支小小的、装备着美制红外夜视仪（极其珍贵，数量稀少）的“山地侦搜队”。这支部队受过美军顾问训练，擅长夜间渗透和侦察。
“让‘山猫’小队准备。今晚，夜色最深的时候，从这里，”辛格少校在地图上指出“犄角-3”支撑点侧翼一片陡峭的、被认为无法通行的岩壁区域，“渗透过去。不要接战，唯一任务：抵近观察，确认中国人那个前突支撑点的真实兵力、火力配置，最好能拍到照片。如果可能，埋设几个震动传感器在他们可能的补给路径上。我要知道，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他要用自己的“暗刃”，去刺探中国人的“错层”虚实。这是一次高风险的行动，但如果成功，将可能揭开对方虚实，甚至找到薄弱点。如果失败……他必须做好“山猫”小队可能无法回来的准备，并准备好一套说辞。这是前线指挥官必须承受的赌博。
纽约，联合国法律委员会。
技术标准讨论进入了深水区，各方围绕“核心证据”的具体界定和“技术援助”的实施细节争执不下。郑怀舟提出的“证据分级”框架虽然获得了不少支持，但当涉及到“历史性权利”中“排他性管理”的证明标准时，矛盾集中爆发了。
苏联代表斯米尔诺夫联合英国代表，提出了一项修正案：“……在缺乏连续、系统的官方档案记录的情况下，主张‘历史性权利’的一方，必须提供至少三个以上‘公认权威的第三方历史或国际法学术机构’出具的支持性研究报告，作为‘重要辅助证据’的补充。该研究报告的机构名单，应由国际法委员会征求常任理事国意见后拟定。”
这一修正案，表面上是“提高证据权威性”，实质是设置了一个几乎无法逾越的障碍。在1940年代末，国际上所谓“公认权威”的历史和国际法研究机构，几乎全部集中在欧美发达国家，其政治倾向和学术传统深受西方中心主义影响，对非西方国家的历史权利主张往往带有偏见，甚至漠视。要求共和国去获得这些机构的“支持性报告”，无异于将自身权益的证明权，交到了潜在对手的手中。
美国代表对此修正案未明确反对，显然乐见其成。一些依赖西方学术体系的发展中国家代表，也面露难色。
郑怀舟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方企图“断流”的策略——通过在证据规则的源头设置西方学术垄断的闸门，从根本上削弱甚至否定共和国及其他非西方国家基于自身历史实践的权利主张。
“斯米尔诺夫先生，布莱克爵士，”郑怀舟站起身，语气依旧平静，但措辞极为尖锐，“贵方的修正案，实质上是在科学和历史的客观标准之外，引入了一个基于特定地域和学术传统的‘主观认证’门槛。这违背了我们制定清晰、公平、可普遍适用之技术标准的初衷。历史事实的客观性，不应取决于由谁、在何地、以何种学术范式来研究和承认。”
他环视会场：“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么对于海洋法的许多现代概念（如专属经济区），是否也需要特定‘权威机构’的认证？对于那些本国历史研究机构同样具备严谨学术传统、但尚未被所谓‘国际公认’的国家，他们的历史证据是否就天然低人一等？这是否构成了对各国文化主权和学术平等的一种变相歧视？”
他抛出了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或许，我们应该讨论的，不是由谁‘认证’，而是如何建立一个真正多元、包容、平等的国际学术合作与评议机制，让不同文明、不同体系的历史和法律研究，能够在一个公平的平台上对话和互鉴？这或许比简单地列出一个可能带有偏见的‘权威机构名单’，更符合联合国促进国际合作与理解的宗旨。”
郑怀舟的反击，将议题从具体证据标准，提升到了国际学术话语权平等和文明多样性的更高层面。这立刻引起了众多来自亚非拉国家代表的共鸣和低声议论。他们长期忍受西方学术霸权，对“权威认证”背后的文化傲慢与政治操控深有体会。
斯米尔诺夫和英国代表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们本想用技术性条款卡住中国，却被对方巧妙地引向了更具道德高度和政治敏感性的“文明平等”议题，这让他们陷入了被动。如果坚持修正案，会被指责为学术和文化霸权；如果撤回，又显得示弱。
会议再次陷入僵局，但这次的僵局中，共和国站在了道义的更有利位置。然而，郑怀舟知道，对手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可能会在其他环节，比如“技术援助基金”的管理权上，或者证据的“现场核实”程序上，继续设置障碍，试图“断流”。每一道看似技术性的程序，都可能成为遏制的水闸。
南京，庭院书房。
三份新的紧急报告几乎同时送达：东欧“北极光”行动核心物品转移惊险完成，但“海鸥”号正在脱离；“海洋探险者”号面临更严密检查；南线印军疑似调动精锐小队准备夜间渗透；联合国技术标准讨论遭遇程序性狙击。
决策者站在地图前，目光依次扫过挪威海、喀喇昆仑和纽约。三条线上，对手都在试图“断流”——切断技术获取的渠道，阻断军事压力的传导，截断规则话语权的上升。这是综合博弈深化到一定阶段的必然反应，也是对手感受到压力后的本能反击。
应对的策略，也需因线而异，但核心原则是一致的：保持“水流”不断，同时疏通或绕过“闸门”。
关于东欧线，他批示：“‘海鸥’号按预案脱离，国内接应点全面戒备，确保万无一失。‘海洋探险者’号可适度示弱，配合检查，拖延时间，掩护‘海鸥’号远遁。可将部分非核心、无关痛痒的资料‘主动’提交受检，转移视线。重点保全人员与核心情报关系网。”
关于南线，他批示：“‘山猫’小队渗透意图明显。‘昆仑团’可预设‘口袋’，以静制动。利用夜视装备优势（缴获及自制），在其渗透路径设伏，力求捕捉或歼灭，打击其士气。但需注意控制战斗规模，勿使其成为大规模冲突导火索。可考虑在行动后，通过非正式渠道，向对方暗示‘已知其行动，下不为例’。”
关于联合国线，他批示：“支持郑怀舟将议题引向‘学术平等’与‘文明互鉴’之方向。此为我之长，亦为众多发展中国家之共同关切。可联合埃及、印度（就海洋法议题）、巴西等国代表，共同提出关于‘建立多元、平等之国际学术合作机制’的倡议，将具体证据标准争议，纳入此更大框架下讨论，化被动为主动。对于‘技术援助基金’，可提议由捐助国、受援国及联合国相关机构代表共同组成管理委员会，实行一国一票，反对任何大国把持。”
批示完毕，他走到窗前。夜色渐浓，庭院中亮起了几盏古朴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光虽微，却能照亮脚下，驱散黑暗。
国际博弈的惊涛骇浪中，共和国就像一艘不断加固自身、学习驾驭风浪的航船。对手在关键水道设置“闸门”，试图“断流”，而共和国要做的，是凭借日益增长的吨位、精巧的舵艺以及对水文更深刻的理解，或疏通，或绕行，或积蓄力量在未来冲垮这些阻碍，确保国家发展的洪流，奔涌向前，不可阻挡。夜还很长，但航向已然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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