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五月初。
李自成御驾亲征的大军,离开北京已有旬日。
队伍蜿蜒在华北平原略显荒芜的官道上,如同一条被自身重量和内部混乱所拖累的巨蟒,行进速度愈发迟缓,早已失去了誓师出征时的锐气与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整个队伍上下的、令人不安的焦躁与涣散。
初夏的阳光已带上几分毒辣,炙烤着干燥的土地,扬起漫天黄尘,黏附在士兵们汗湿而肮脏的脸上、盔甲上,更添几分狼狈。
官道两侧,原本应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夏初景象,此刻却显得异常萧条。
田野荒芜,村庄寂静,许多房舍门窗洞开,不见人烟,仿佛早已预感到灾难的降临而提前逃亡。
纪律涣散,劫掠成风
“妈的!
这鬼天气,热死老子了!”
“水呢?
带的水早他娘喝完了!”
“粮车走得比乌龟还慢!
什么时候才能到山海关?”
抱怨声、咒骂声在行军的行列中此起彼伏。
离开了北京城的酒池肉林,重新踏上艰苦的行军路,许多士兵的忍耐迅速到达了极限。
最初的狂热被疲惫、饥渴和贪婪所取代。
不知是从哪个营头开始,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劫掠之风,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迅速蔓延开来。
“弟兄们!
前面有个庄子!
去找点水喝,弄点吃的!”
一名小头目振臂一呼,立刻引来一片响应。
“对!
闯王说了,打天下就是为了吃香喝辣!
凭什么让咱们饿着肚子赶路?”
“什么筹饷?
就是抢他娘的!
这天下都是咱们打下来的!”
起初还只是零星的小股士兵脱离队伍,冲向路边的村落,索要(实为强抢)食物饮水。
很快,这种行为便失去了控制。
士兵们以“征集军需”、“扫清残敌”为名,成群结队地扑向任何可见的村庄、集镇。
惨剧随之发生。
鸡飞狗跳,哭喊震天。
士兵们踹开农户的家门,翻箱倒柜,抢夺一切可以入口的食物和看似值钱的物件。
粮仓被打开,存粮被哄抢一空;圈养的猪羊鸡鸭被当场宰杀;甚至埋在地下的几坛咸菜、几串铜钱也被掘地三尺找了出来。
反抗者遭到拳打脚踢,甚至刀剑加身。
稍有姿色的妇女被拖出屋外,遭受凌辱,凄厉的哭喊声划破长空,却无人理会。
反抗激烈的村庄,甚至被纵火焚烧,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仿佛在为这支队伍的堕落举行着黑色的祭礼。
抢掠来的“战利品”——粮食、布匹、家畜、甚至哭哭啼啼的妇女,被胡乱地塞进行军的队伍中,使得本就臃肿不堪的辎重队伍更加混乱不堪,行军速度一降再降。
将领纵容,上行下效
对于基层的暴行,中高级将领的态度,并非制止,而是默许、纵容,甚至参与其中。
刘宗敏的中军大帐,时常飘出烤羊的肉香和浓郁的酒气。
他本人对部下的小规模劫掠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是保持军队“锐气”和“积极性”的必要手段。
“弟兄们拼命打仗,捞点外快怎么了?”
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更关心的是如何抢在田见秀、袁宗第等人前面,将沿途大户人家的窖藏金银和美貌姬妾纳入自己囊中。
其他将领有样学样,不仅不约束部下,反而暗中鼓励甚至组织亲兵进行更有“效率”的抢掠,并将最好的一份“孝敬”上来。
整个军队的指挥系统,在很大程度上失灵了,演变成一场争夺战利品的疯狂竞赛。
牛金星坐在他的豪华马车里,看着窗外混乱的景象,眉头微蹙,但并未真正采取措施。
在他看来,只要大军能抵达山海关,这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他甚至觉得,让士兵们通过抢掠发泄精力、获得实惠,有助于稳定军心,减少对他后勤调配不足的抱怨。
苏俊朗的忧愤
苏俊朗所在的技术分队,被裹挟在这股混乱的洪流中,举步维艰。
他骑在马上,面色铁青,看着一队队士兵如同蝗虫般扑向道路两旁的村落,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喊与狂笑,闻着风中夹杂的烟尘与血腥气,胸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与恶心。
他曾试图找到负责中军纪律的一名偏将,强压怒火陈述利害:
“将军!
沿途劫掠,民心尽失,后勤混乱,行军迟缓!
若敌军此时来袭,我军首尾不能相顾,如何应战?
恳请将军整肃军纪!”
那偏将正忙着清点手下“进贡”来的银两,闻言不耐烦地挥挥手:
“苏大学士,你管好你的奇巧玩意儿就行了!
弟兄们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抢点东西怎么了?
这天下都是咱们闯王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懂不懂?
别在这儿迂腐碍事!”
苏俊朗又硬着头皮求见刘宗敏,刚开口说了一句“军纪之事”,刘宗敏就瞪起牛眼,喷着酒气道:
“苏先生!
怎地婆婆妈妈!
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滚蛋!
别扫老子的兴!”
彻底的无力感,席卷了苏俊朗。
他意识到,在这支已经彻底被欲望和短视所支配的军队里,任何理性的声音都是多余的,甚至会被视为异类和威胁。
后勤压力与士气异化
混乱的劫掠,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原本由牛金星相府(理论上)统一调配的后勤体系,被彻底打乱。
各营抢到的粮食种类、数量不一,分配极度不均,引发营与营之间的争吵甚至械斗。
许多士兵只顾着抢掠财物,丢弃了配发的干粮,导致真正的军粮消耗速度远超预期,后勤压力陡增。
更可怕的是军队士气的异化。
士兵们的注意力完全从“攻打山海关”转移到了“沿途抢掠”上。
行军的目的仿佛不再是战斗,而是寻找下一个可以抢劫的目标。
战斗意志在享乐和贪婪中迅速消磨,军队的凝聚力荡然无存,变成了一群被欲望驱使的乌合之众。
表面上的“士气高昂”,实则是抢劫得手后的短暂癫狂,而非面对强敌时的无畏勇气。
黄昏时分,大军在一片被洗劫一空的村庄外扎营。
许多士兵围着抢来的酒肉大吃大喝,喧哗笑闹,如同过节。
村庄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肉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苏俊朗站在一处土坡上,望着这片混乱的营地,望着那些在火光中扭曲的、充满贪婪和麻木的脸孔,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未知而危险的征途。
一名他带来的年轻技术员,面色苍白地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恐惧和迷茫:
“先生……这……这就是我们追随的……王师吗?”
苏俊朗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那片被毁灭的村庄,良久,才用一种沉重而悲凉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看他们,夺人粮秣,焚人屋舍,辱人妻女,与昔日我们所憎恶的官匪何异?
军心已散,尽为私欲。
劫掠所得,看似丰足,然失道寡助,安能久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尽数吐出,声音带着一丝洞悉历史循环的绝望与嘲讽:
“此非吊民伐罪之王师,实乃……重蹈覆辙之流寇矣!”
夕阳的残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孤独而萧索。
前路漫漫,强敌环伺,而内部已然腐朽至此。
覆亡的阴影,仿佛已提前笼罩在这支浩浩荡荡、却早已迷失方向的军队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