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木古村的炊烟刚升起,天色却骤然变了。
不是雨,而是远山那边传来的闷响——不是雷声,是更低沉、更断续的轰鸣。正在公房外和扎西顿珠谈话的林枫猛地抬起头,望向南边的山峦。那里是国境线的方向。
“什么声音?”周明远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笔记本。
向导脸色一变,侧耳听了片刻,用藏语急促地对扎西顿珠说了几句。扎西顿珠的表情凝重起来:“是枪声,还有……可能是榴弹爆炸。在境外,但离得很近。”
话音未落,又是一串更清晰的爆响传来,这次连方向都能辨明——就在南面不到五公里的山谷里。寨子里的狗开始狂吠,有小孩的哭声隐约响起。
秦卫东已经掏出卫星电话,迅速拨号:“省厅指挥中心,我是秦卫东。福贡县木古村南侧边境方向传来交火声,疑似境外武装冲突。林书记调研组正在该村,请求立即启动应急预案!”
他快速报告了坐标和情况,挂断电话后对林枫说:“林书记,省厅已启动应急响应。张彪厅长正调集就近特警力量赶来,他本人也从省厅出发了。州、县公安机关正在集结。”
话音刚落,刺耳的破空声突然从头顶划过!
“卧倒!”秦卫东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林枫,两人滚倒在地。几乎同时,十几米外的一棵老松树树干上炸开一团木屑——那是流弹!
“进公房!快!”罗建国大吼着,和岩温一起组织众人往屋里撤。
公房是木石结构,相对坚固。所有人退入屋内,秦卫东和几个公安同志迅速封堵门窗。李悦教授脸色发白,但还是紧紧抱着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我在调取这一带的地形数据……交火点应该就在国境线另一侧的山谷。”
“会不会波及过来?”周明远的声音有些发颤。
“难说。”扎西顿珠面色铁青,“去年这个时候,对面克钦军和政府军也打过一次,有流弹打到我们这边的草场,伤了两头牛。但这次听起来……规模更大。”
林枫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的动作很稳,甚至还有空整理了一下衣领。刚才那颗流弹,最近时距离他不到十米。
“都受伤没有?”他环视屋内。
众人摇头。
“秦厅长,增援预计多久能到?”
“张彪厅长带队的特警从最近的点出发,最快也要两小时。州、县力量大约一小时内能到部分先遣队。”秦卫东看了眼卫星电话,“省厅指示,在增援到达前,务必保证您的安全,建议隐蔽待援。”
窗外的枪声时密时疏,偶尔夹杂着爆炸的闷响。天色越来越暗,但南边山峦处偶尔会亮起一闪即逝的火光——那是枪口焰。
寨子里已经乱成一团。有村民想往山里跑,被扎西顿珠派向导拦住了:“不能进山!夜里走山路更危险!”
混乱中,林枫反而冷静下来。他走到公房唯一的窗户前——窗户用木条封着,留有几指宽的缝隙。借着暮色,他能看到寨子里惊慌跑动的人影。
“老余怎么样了?”他突然问。
众人都是一愣。这种时候,书记居然还惦记着那个卧病在床的村支书?
“应该还在家里。”扎西顿珠说。
“派人去看看,如果需要,接到公房来。还有寨子里的老人、孩子,都集中到相对坚固的房子里。”林枫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布置日常工作,“岩温省长,你熟悉当地语言,去安抚群众。告诉他们,政府在,不要慌。”
岩温深深看了林枫一眼,转身带人出去了。
罗建国低声说:“林书记,这里太危险了。我建议等枪声稍歇,立刻转移。”
“往哪里转?”林枫反问,“夜里的山路,比流弹更危险。就在这里,这里最安全。”
枪声持续了约莫半小时,渐渐稀疏下去。但夜色已完全降临,寨子里没有通电,只有零星几处油灯的光亮。远处山谷里还有零星枪响,像年关的鞭炮,却让人心里发毛。
就在这时,林枫的手机震动起来——在这种偏远边境,居然还有微弱的信号。是沈青云打来的。
“林枫,你在哪里?”妻子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我刚才突然惊醒,心里慌得很……你那边没事吧?”
林枫心头一暖,声音温和下来:“我在调研,很安全。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沈青云顿了顿,“你那边……怎么有奇怪的声音?”
林枫这才意识到,尽管枪声已经稀疏,但偶尔的爆响还是透过手机传了过去。他尽量让语气轻松:“境外的事,离得远。我们这里很安全。”
“林枫,”沈青云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你一定要小心。我和念清……等你回家。”
“知道了。你们也照顾好自己。”
挂断电话,林枫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远山的轮廓都看不清了。他知道妻子听出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这就是领导干部家属的觉悟,再担心也不能说。
“林书记,”马文远走过来,手里端着碗热水,“喝点水吧。晚饭……恐怕吃不成了。”
林枫接过碗,水温刚好。他喝了一口,对屋里所有人说:“大家都休息一下,轮流值班。秦厅长,安排警戒。今晚可能是个长夜。”
话音刚落,秦卫东的卫星电话响了。他接听后,脸色一松:“林书记,张彪厅长来电,他和特警车队已过福贡县城,预计四十分钟后能到。他请示现场情况。”
“告诉他,我们安全,但寨子情况复杂。”林枫说,“让他注意路上安全,这一带夜间行车危险。”
秦卫东转述后,又听了片刻,对林枫说:“张彪厅长说,他已命令州局先遣队加快速度,同时让县局派熟悉当地地形的民警先行探路。他还说书记您在这,他必须亲自到现场。”
林枫点点头,没有多言。张彪的关切他明白,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安全。
就在这时,寨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是哭喊声和嘈杂的人声。
“出去看看!”林枫率先往外走。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几个妇女正围着一个年轻女人哭。那女人披头散发,手里挥舞着一张照片,用傈僳语哭喊着什么。
扎西顿珠挤进人群,问了几句,脸色难看地回来:“是余华的妻子。她说刚才有人从后山过来,递给她这张照片……是她丈夫,被捆着,身上有伤。递照片的人说,要五万赎金,今晚十二点前放到南边山口的石洞里,不然就撕票。”
照片传到林枫手里。油灯下,能看清是一个年轻人被反绑着跪在地上,脸上有瘀伤,眼神惊恐。背景很暗,但隐约能看到铁皮屋顶——典型的电诈园区窝棚。
“递照片的人呢?”林枫问。
“跑了,往南边山里去了。”扎西顿珠说,“村民不敢追。”
秦卫东握紧了枪:“林书记,我去看看?”
“不。”林枫摇头,“夜里进山,地形不熟,太危险。而且——”
他顿了顿:“这可能是个饵。”
“饵?”
“用照片和赎金要求,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南边山口。”林枫分析道,“如果寨子里真有内应,或者境外的人想趁乱做什么,这时候北边的防备最弱。”
话音刚落,寨子北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不是枪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接着是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仓库!是寨子的粮仓!”有村民大喊。
混乱再次爆发。林枫当机立断:“秦厅长,带人救火!罗书记,守住北边路口,任何人不得进出!岩温省长,组织村民疏散,特别是老人孩子!”
命令一条条下达,冷静而迅速。他自己则带着马文远和周明远,往起火的方向走去。
粮仓是寨子里少有的砖石建筑,但此刻屋顶已经塌了一半,火势熊熊。秦卫东正指挥村民取水灭火,但水源有限,火势一时难以控制。
林枫站在火光外,眉头紧锁。这火起得太巧,也太是时候。粮仓位置偏僻,如果不是故意纵火,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烧这里。
“林书记,您退后些。”马文远劝道。
林枫没动,他的目光在火光映照的人脸上扫过。惊慌的、焦急的、麻木的……突然,他注意到一个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站在人群外围,没有参与救火,反而在往寨子南边张望。
“那个人,”林枫低声对马文远说,“去问问,是谁。”
马文远还没动,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往黑暗里跑去。
“站住!”秦卫东也发现了,拔腿就追。
但夜色太黑,那人显然熟悉地形,几个转弯就消失在木楼之间。秦卫东追到寨子南头,只看到一道黑影窜进了山林。
“该死!”这位老公安忍不住骂了一句。
火终于被扑灭了,但粮仓已经烧毁大半。寨子里一片愁云惨淡——这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食烧了,接下来日子怎么过?
林枫站在废墟前,久久不语。夜风吹来,带着焦糊味和深山的寒意。
“林书记,”秦卫东走过来,压低声音,“我在北边路口拦住了两个人,想趁乱出寨。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部手机。老式的按键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但还能用。林枫打开通讯录,里面只有一个号码,没有备注。短信箱里是空的,但已发送信息里有一条,时间显示是今晚七点——正是枪声刚响起的时候。
内容只有两个字:“已动。”
发给谁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但林枫知道,这两个字背后,一定有问题。
他把手机还给秦卫东:“收好,回去查。那两个人呢?”
“扣在公房了,岩温省长在审。”
“走,去看看。”
回到公房,两个被扣的汉子蹲在墙角,都是本地人长相,但眼神躲闪。岩温用傈僳语问了半天,两人一口咬定只是想去山外亲戚家报信,怕寨子不安全。
林枫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看了足足一分钟,直到两人额头冒汗,才缓缓开口:“粮仓的火,是你们放的吧?”
“不是!绝对不是!”一人急忙否认。
“那为什么火烧起来的时候,你们不在救火,反而要出寨?”
“我们……我们害怕……”
“害怕什么?”林枫追问,“害怕火,还是害怕被查出什么?”
两人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李悦教授突然喊了一声:“林书记,有信号!”
她捧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波形图:“刚刚捕捉到一段无线电信号,频率很偏,加密方式……是军用的。源头发射位置,就在寨子南边不到一公里!”
几乎同时,南边的山林里,突然亮起一束光——不是手电,是某种信号灯,有规律地闪烁了三下。
然后,一切重归黑暗。
公房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明白:寨子内外,有人在通讯。而通讯的内容,他们不知道;通讯的目的,他们也不知道。
林枫走到窗边,望向那片吞噬了光亮的山林。夜色浓得化不开,但他仿佛能感觉到,那里有眼睛在看着这个寨子,看着他们。
“秦厅长,”他没有回头,“州局的先遣队还要多久?”
“最新消息,十五分钟。”
“太慢了。”林枫说,“联系张彪厅长,告诉他现场有异常无线电活动,可能有境外势力渗透。让他加速前进,同时请求上级协调边防部队加强警戒。”
“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寨子里的哭声渐渐停了,村民在岩温的组织下,聚集在几栋相对坚固的木楼里。老人和孩子们蜷缩在一起,眼里满是恐惧。
林枫没有休息,他坐在公房门口的木凳上,望着夜空,神情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