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决断
晚上十点，雨势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像被谁扯断了的珠帘，倾盆而下。黑沉沉的夜空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湿漉漉的云团，风裹着雨丝横冲直撞，在耳边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有无数头野兽在暗处咆哮。
林辰攥着从值班室借来的手电筒，铁皮外壳被雨水浸得冰凉，硌得手心发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清溪坝走，脚下的路早已分不清是泥还是水，每一步踩下去，都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着“咕叽咕叽”的声响，泥水顺着裤管往上涌，冰凉刺骨。
同来的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科员赵磊，还有民政办的干事小钱。赵磊穿着件崭新的夹克，此刻已经沾满了泥点，像幅被泼了墨的抽象画；小钱的辫子早就散了，头发黏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两个年轻人的裤腿都卷到大腿根，露出的小腿上满是被树枝划出的红痕，泥水顺着小腿往下淌，在身后留下歪歪扭扭的水迹。
“林镇长，张镇长不让动那笔钱，咱们这是……”赵磊的声音在雨里打颤，牙齿咬得咯咯响，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他手里的手电筒光柱晃来晃去，照在路边歪倒的玉米秆上，那些曾经挺拔的秆子此刻像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趴在泥里。
“先去看看情况。”林辰没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他的衬衫早已湿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梁。口袋里揣着财政所会计的私人电话，那是下午散会后，王芳偷偷塞给他的纸条。当时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王芳把纸条往他手心一塞，指尖带着惊惶的颤抖，低声说：“李会计是本地人，心软，你试试……”纸条上的字迹被汗水洇了边，“139……”那串数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手心里。
越靠近堤坝，风声越像野兽咆哮，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头皮发麻。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在黑暗里划出一道惨白的光带，照见一群披着塑料布的村民。那些塑料布大多是劣质的，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有些地方已经撕裂，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衣服。村民们正手忙脚乱地往裂缝里塞沙袋，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泥，分不清眉眼，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里亮着，像困在笼里的野兽。
带头的老汉是坝下清溪村的村支书，姓周。他看见林辰的光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踉跄着跑过来，塑料布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周支书的脸膛黝黑，皱纹里嵌满了泥，看见林辰就红了眼，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泥脸上冲出两道浅沟：“林镇长！您可来了！这缝越来越大，再不想办法，后半夜水就得漫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林辰蹲下身，膝盖陷进湿软的泥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裤子。他伸出手，手指插进裂缝边缘的泥土里。湿冷的泥浆裹着沙砾，硌得指腹生疼，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裂缝比他想象的更宽，最宽处能塞进半只手掌，浑浊的洪水正从里面往外冒，带着股河底淤泥的腥气，呛得人鼻子发酸。他用手指量了量，裂缝已经蔓延了足有两米长，边缘的泥土还在簌簌往下掉，像随时会垮掉的牙齿。
“工具呢？挖掘机、抽水机呢？”林辰抬头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他的头发被雨水打得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镇里说没经费，调不来。”周支书抹了把脸，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们就这几个人，手递手传沙袋，顶不住啊！”他指了指身后的村民，算上老人孩子，总共也不到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的小的……”话没说完，他就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林辰站起身，手电筒的光缓缓扫过远处黑沉沉的村庄轮廓。那些低矮的房屋像蛰伏的影子，在雨幕里若隐若现，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像濒死的眼睛。他知道，那片黑影里睡着一千多口人，他们的命，都系在眼前这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上。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雨丝灌进肺里，像刀割一样疼。他摸出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屏幕上的格子忽明忽暗，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跳成了10:47，数字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光。
“赵磊，你去村口等我，我让李会计把钱转到工程队账户，你带他们过来，要最快的！”他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像钉钉子一样砸在雨里，“城东那家工程队，我下午联系过，他们有应急设备，你告诉他们，钱马上到账，让他们带着挖掘机和防渗布，越快越好！”
“小钱，你统计村民人数，把青壮年分两组，轮流歇着，”林辰转向小钱，目光锐利，“找几个人去村里敲锣，看看还有没有能来帮忙的，告诉大家，天亮前保住堤坝，我给每个人记三等功，镇里发奖状，年底分红多算一份！”
“那钱……”赵磊犹豫着，手指绞着湿透的夹克衣角，“张镇长要是知道了……”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个小镇上，张涛的名字像座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我担着。”林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锁骨处的一道浅白色疤痕。那道疤像条小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是小时候在老家水库救落水儿童时被礁石划破的。当时他才十二岁，跳下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再晚一秒，那孩子就没了。“出了问题，我这个副镇长不干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拨通李会计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雨声太大，几乎听不清对方的声音。“李会计，我是林辰，”他冲着话筒吼，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变形，“马上从招待费里转三十万到城东工程队的账户，账号我发你手机上，现在就转！”
“手续我明天一早就补，所有责任我负！”他几乎是在咆哮，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别管那么多，就当是帮我个忙，也是帮全镇人的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哗哗”的雨声和电流的杂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李会计带着哭腔的声音：“林镇长……这要是被张镇长知道……我这工作……”李会计的声音抖得厉害，像风中的落叶。
“坝塌了，谁都跑不了！”林辰的声音劈了叉，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想想你家娃，不就在坝下小学读书吗？那学校离堤坝不到一里地，水漫过来，第一个淹的就是那儿！”他知道这话戳心，但他别无选择，此刻任何犹豫都可能酿成大祸。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接着是李会计哽咽的声音：“……好，林镇长，我转……我现在就去镇政府办公室，用电脑转……”
挂了电话，林辰扯掉衬衫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背心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能看见他单薄的肋骨。他弯腰扛起一个沙袋，沙袋足有五十斤重，压得他肩膀一沉，冰冷的泥水顺着沙袋缝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洪水已经没过膝盖，冰凉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丝毫不敢松懈。
“愣着干啥？”他冲发愣的村民喊，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沙哑，“搭把手！早一分钟堵上，大家就早一分钟安全！”
周支书率先反应过来，猛地抹了把脸，吼了声方言，虽然听不懂，但那股豁出去的劲儿却传了开来。村民们像是被点燃了一样，立刻围上来。有人搬沙袋，有人递铁锹，有人用塑料布往裂缝上盖。人墙在雨夜里慢慢成形，像一道用血肉筑成的堤坝。沙袋从一只只手里传递，粗糙的手掌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砰”地一声砸进那道狰狞的裂缝。
林辰的眼镜被雨水糊住，镜片上沾满了泥点，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他干脆摘下来塞进裤兜，凭着感觉跟着人群挪动。不知过了多久，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像灌了铅一样重，肩膀被沙袋磨得生疼，火辣辣的，像是要掉下来。脚下的淤泥却好像慢慢结实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往下陷，洪水上涨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件过大的雨衣，像只笨拙的小企鹅，也在帮忙递沙袋。他的小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却咬着牙，把沙袋一个个往大人手里送。林辰看见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更用力地扛起沙袋，仿佛浑身又有了力气。
雨还在下，风还在吼，但人群里的沉默渐渐被喘息声和号子声取代。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唱起了当地的歌谣，那歌谣旋律简单，却带着股不屈的劲儿，在雨夜里回荡着，驱散了些许恐惧。
远处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一开始很模糊，像蚊子哼哼，后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地面。赵磊带着工程队的车灯，像一串移动的星子，刺破了浓稠的黑夜。光柱在雨幕里摇晃，照亮了泥泞的道路，也照亮了村民们脸上的希望。
林辰直起身，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灯光，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和雨水浸透，冷得像冰，却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那团火支撑着他，让他在这无边的黑夜里，看到了一丝光亮。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保住堤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他们争取到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