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空间没有时间。
或者说,这里的时间是僵化的,如同被封装在琥珀中的昆虫,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姿态,却早已失去生命流动的实质。苏云浅知道这只是感知错觉——某种高维信息场对低维意识的压迫效应——但她的生物钟仍在以惊人的精度计数。
已过去127秒。
“王妃,系统监测到协议空间的底层逻辑场正在发生周期性波动。”顾云帆的声音通过神经直连传来,压低了声线,像是怕惊扰什么,“周期约360秒,每次持续3秒。波动期间,我们的防护场会出现约0.7%的谐振衰减。”
苏云浅的意识在多重数据流中穿梭。她眼前同时展开十七个视窗:协议拓扑分析、能量流图谱、秦明的神经活动映射、舰船系统状态、还有那个在视野右上角以橙红色跳动的数字——
剩余时间: 3473秒
“将谐振衰减数据输入Ω模型库,匹配‘规则缓冲层不稳定性特征’。”她的指令简洁如手术刀,“如果匹配度超过87%,立即启动三级反制预案。这不是攻击,是‘展示秩序’。”
“明白。”
展示秩序。 这个词在Ω静室中拯救过他们一次。在那里,面对“冗余样本-7”的侵蚀,苏云浅没有选择对抗,而是将“观测者”号的每一个系统、每一个流程,都以极度规范、高度自洽的“有序运行状态”展示出来。那是给一个失控校准系统的示范课:看,规则应该这样工作。
但眼前这个“园丁错误协议体”,其僵化程度远超Ω静室中的自动程序。它更像是一段卡死在死循环中的底层代码,执着地执行着某个早已失去意义的指令集:监管k空洞,隔离一切“未定义变量”,将任何试图理解它的行为视为“潜在污染”。
而“观测者”号,因为主动探测k空洞,已经被打上了“未定义变量”的标签。
已过去211秒。
“秦明博士的神经活动出现异常峰值。”医疗官的报告切入主频道,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安,“非生理性波动。他在深度昏迷状态下,脑区活跃度突然达到清醒时的340%,主要集中在颞叶和顶叶交汇区——那是‘回音文明’意识连接技术标记过的‘高维信息接口区’。”
苏云浅立刻调出秦明的实时监测数据。平直的波形图上突兀地竖起一座尖峰,然后迅速衰减,但衰减后的基线比之前抬高了15%。这就像有人在昏迷的大脑中点燃了一颗微小的信息炸弹,余烬仍在闷烧。
“他在和什么东西共鸣。”苏云浅低声说,手指在虚空中划出几个快速的计算符号,“不是k空洞的‘残响’,是更底层的东西……协议本身?”
她调出秦明在开辟“认知捷径”时舰船记录的所有环境数据。那是秦明以自身意识为探针,在协议空间的逻辑迷宫中硬生生凿出的一条小路。数据极其混乱,充斥着人类意识与冰冷协议交锋时产生的信息湍流。但苏云浅看到了模式——秦明在某个瞬间接触到了“园丁错误协议体”的核心逻辑链,那短短0.3秒的接触,在秦明的神经结构中留下了某种……印记。
“医疗组,准备意识稳定剂2型,剂量调至临界值的80%。如果他的神经活跃度再上升30%,立即注射。”
“王妃,那个剂量会永久损伤他的长期记忆——”
“执行命令。”苏云浅的声音里没有波动,“我们需要他活着。哪怕只保留一部分意识,也比大脑被烧成信息废墟要好。”
已过去403秒。
外界的信息终于穿透了协议空间的层层屏蔽,以极度压缩的量子包形式抵达。风宸煜的声音经过多重加密和解码,听起来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
“……帝国稳定。第二次讲话的效果超出预期,‘火种计划’已被重新定义为文明面对极端环境的‘韧性建设工程’。但压力正在积聚。‘熔炉之心’的毁灭留下永久创伤区,引力异常已经影响到相邻三个跳跃走廊的稳定性。民生资源配给制度引发了三起中型抗议,已被控制。”
然后是技术简报:南宫院士的“碎镜”舱段通过极限压力测试;陈恪院士团队更新了规则失效的预测模型,区域性崩溃的倒计时从180-220年修正为172-205年——时间在变少,精确度在提高,这不知该算进步还是噩耗。
最后是风宸煜的私人信息,只有一句话:
“她在那里多久了?”
苏云浅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她调出协议空间与外部的时间流对比系数:1:3.18。这里的时间流速更慢。外界过去一小时,这里大约过去十九分钟。
这对帝国是个好消息——如果“观测者”号需要长时间困在这里,外部有更充裕的反应时间。
但对困在里面的人来说,每一秒都是被拉长的煎熬。
已过去589秒。
“匹配度出来了。”顾云帆的报告打断了她的思绪,“谐振衰减特征与Ω模型库中的‘第七类规则干涉波纹’匹配度达91.2%。反制预案已就绪——但我们缺少一个关键触发条件。”
苏云浅调出预案详情。预案的核心是在协议空间逻辑场周期性波动的低谷期,反向注入一组高度有序的规则谐振信号,就像在杂乱的水面上投下一颗完美圆形的石子,涟漪会暴露出水下的结构。但触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精确的时间窗口(已掌握),二是一个能与协议底层逻辑产生“共鸣”的介质。
“观测者”号本身可以作为介质,但那需要将舰船的核心规则场与协议空间深度耦合,风险极高。一旦失败,整艘船的逻辑结构可能被同化、格式化。
“秦明博士的神经活跃度再次上升!”医疗官的警告声提高了八度,“这次持续了4.7秒,波形特征……有外部调制痕迹!”
苏云浅猛地看向数据流。秦明脑波中的异常信号不再是孤立的尖峰,而是一串有节奏的脉冲:长-短-长-短-长。这根本不是自发的神经活动,这是信息编码。
“他在接收信息。”苏云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紧绷,“从协议空间本身。医疗组,立即准备意识隔离舱,把他——”
话音未落,主舰桥的全息投影区毫无预兆地亮起。
那不是舰船系统启动的投影。图像扭曲、闪烁,像是透过破碎的镜片观察世界。画面中是一片纯白色的空间,几何结构简单到诡异:一个完美的正二十面体悬浮在中央,每个面上都流淌着无法理解的光纹。
“冗余样本-7。”顾云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
在Ω静室中,正是这个“校准失败的残留物”差点吞噬了整个科考队。它代表着“园丁”系统在尝试修复某些极度混乱的规则时,产生的错误副产品——一种既非有序也非混乱,而是“僵化的错误秩序”的存在。
但眼前这个投影里的二十面体,和Ω静室中的那个有明显不同。它的光纹流动更缓慢,几何结构边缘出现了细微的……磨损?
“这是‘k-残响’。”苏云浅突然明白了,“k空洞里那些‘未完全格式化错误单元’的某种集体映射。它们不是独立个体,而是同一个错误在不同维度的投影碎片。”
投影开始变化。二十面体的表面浮现出图像:破碎的星球、燃烧的城市、无数扭曲的人形在虚空中坠落。然后图像开始倒放——坠落的人形上升,火焰缩回地壳,破碎的星球重新拼接。
接着再次正放。
倒放。
正放。
每一次循环,图像都变得更模糊、更扭曲,像是被反复复制的数据,逐渐失真。
“它在展示什么?”顾云帆低声问。
“错误协议体的工作日志。”苏云浅的声音冷得像深空冰,“或者是它的‘噩梦’。它被卡在了某个‘修复失败’的事件中,无限循环回放。这就是僵化逻辑的表现——无法接受失败,无法更新认知,只能一遍遍重复那个让它‘出错’的场景。”
已过去1027秒。
倒计时跳至:2573秒
秦明突然在医疗舱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呻吟。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但嘴唇在动,像是在无声地复述着什么。
医疗组的生命监测系统同时报警:秦明的心脏停跳了2.3秒。
“电击!准备——”
“等等。”苏云浅制止了医疗官的操作。她死死盯着秦明的唇语,用舰船AI进行唇形分析。
音节破碎,不成语句,但AI在反复比对后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短语:
“……弦……断裂点……不在银心……”
然后秦明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所有生命体征疯狂波动。医疗组再也顾不上指令,强效复苏剂和电击同时作用。三秒钟后,心跳恢复,但神经活跃度骤降至濒危线。
而那诡异的全息投影,在秦明心跳停止的瞬间同步消失了。
舰桥陷入死寂,只有系统运行的微弱嗡鸣和倒计时的滴答声。
“他接触到了什么。”苏云浅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某种连‘验证者’都未必完全知晓的真相。‘弦断裂点不在银心’……那在哪里?”
已过去1344秒。
时间还剩不到四十分钟,但每一秒都像是一年。
苏云浅强迫自己回到计算中。秦明用意识换来的碎片信息必须被整合。如果弦断裂点不在银心,那“初始刻度”的求解地点就是错的。“验证者”的信息可能不完整,或者……“验证者”本身知道的就不完整。
她开始重新审视从Ω静室获得的所有数据。那些关于“理想规则谐振”的原理、关于“靶向解离场”的构建方法。然后她看向眼前这个困住他们的协议空间——一个僵化、出错、但仍在某种程度上“运行着”的宇宙底层系统碎片。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如果“园丁错误协议体”本身,就是弦断裂后产生的“代偿反应”的一部分呢?如果它的僵化逻辑,正是宇宙病变的症状,而非原因?
那么,研究它、理解它、甚至……修复它,会不会是比求解“初始刻度”更直接的路径?
“顾舰长。”苏云浅突然开口,“启动‘认知共鸣阵列’,功率调至最低阈值,定向聚焦秦明博士的‘高维信息接口区’。”
“王妃,那可能彻底烧毁他——”
“他不会愿意就这样昏迷到死。”苏云浅打断他,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秦明在意识消散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我们开辟了通往‘验证者’的捷径。现在他的意识深处还残留着与协议空间共振的痕迹。我们需要那个痕迹,需要知道他在最后时刻感知到了什么。”
她调出操作界面,手指悬在确认键上。
“这是赌博。”顾云帆说。
“整个‘火种计划’都是赌博。”苏云浅按下确认键,“赌我们能造出方舟,赌我们能逃过规则崩溃,赌宇宙还有一线生机。而现在,我们只是在增加赌注。”
阵列启动的嗡鸣声低沉而持续。医疗舱内,秦明的身体再次轻微震颤。
倒计时继续跳动。
已过去1877秒。
剩余时间: 1123秒
协议空间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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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堡垒,帝国主星同步轨道
风宸煜站在全景观察窗前,下方是旋转的蓝色星球。云层在夜半球边缘勾勒出金色的光带,那是仍在运转的城市群。从他发表第二次讲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标准时九小时四十七分。
舆情监控网络传回的数据流在他侧面的全息屏上滚动。恐慌指数从讲话前的87骤降至41,然后缓慢回升至55,目前稳定在52左右。“火种计划”的支持率从19%上升至48%,反对率从71%降至38%,剩余的是不确定。
“他们在接受现实。”首相站在他身后三步处,声音疲惫,“不是因为理解了,而是因为别无选择。”
“人只有在别无选择时,才会展现真正的韧性。”风宸煜没有回头,“舰队部署得如何?”
“绝对防御带的第七和第九扇区重新完成了净火节点布防。赵莽元帅报告,‘唤醒者’的渗透活动在‘熔炉之心’事件后暂时减弱,但他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侦察舰在k空洞外围检测到异常的引力波调制信号,模式与‘观测者’号失联前记录的特征有67%相似度。”
风宸煜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唯一的焦虑表现。
“陛下,”首相犹豫了一下,“如果‘观测者’号无法返回……如果王妃她……”
“她会回来。”风宸煜说,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要守住帝国。通知科学院,启动‘火种计划’第二阶段的所有后备预案。包括那些我们曾认为过于激进的方案。”
首相深吸一口气:“比如‘文明基因库强制采集’?”
“比如那个。”风宸煜转身,他的面容在控制室的冷光下显得坚毅而疲惫,“希望我们不必走到那一步。但如果必须选择,我会选择让文明以任何可能的形式存续,哪怕那意味着我们要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决定。”
首相肃然行礼,退出控制室。
风宸煜重新看向星球。在肉眼看不见的深空,k空洞的方向,某处宇宙的底层规则正在低语。而他最信任的人,正被困在那里,与宇宙的病源本身对视。
倒计时在多个维度同时进行。
文明的火种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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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空间内
苏云浅看着秦明大脑中提取出的最后一段信息流,那是意识共鸣阵列在他彻底昏迷前捕捉到的思维残片:
图像:一根断裂的弦,但不是从中间断开,而是从一端开始,逐渐“锈蚀”、“风化”,最终在离末端三分之一处彻底失去张力。
感觉:寒冷。不是温度的寒冷,而是“存在性”的寒冷。像是某个支撑一切的东西正在缓慢死去,而死亡本身已经持续了亿万年。
声音:一个重复的词,不是任何已知语言,但秦明的意识本能地赋予了它意义:
“基准……漂移……”
然后,就在苏云浅试图解析这个词组时——
剩余时间: 0秒
3600秒倒计时归零。
协议空间的核心处,那个一直沉默的、无形的“园丁错误协议体”,第一次主动发出了信息流。
那不是语言。
那是一组规则层面上的质询,直接撞击在“观测者”号的每一寸结构上:
【提交身份凭证。】
【说明与‘校准协议层·验证者’进行数据交换的性质与内容。】
【否则,执行协议7-c:对‘未定义高信息熵实体’实施格式化隔离。】
苏云浅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盯着主屏幕,那里正显示出外界k空洞的最新监测数据:空洞边缘的“应力奇点”正在剧烈活动,释放出的引力波调制信号强度在十秒内增长了400%。
而在那些信号的频谱中,她识别出了一个熟悉的模式。
“唤醒者”的标记。
他们也在等待。等待“观测者”号与“验证者”的接触结果,或者……等待协议空间做出某种反应。
内外夹击。上下交困。
苏云浅深吸一口气,调出了她刚刚在这3600秒内准备好的唯一答复——不是给“园丁错误协议体”的,而是通过舰船残存的、极其微弱的对外通讯链路,向帝国发送的最后信息。
信息只有三个词:
“弦锈。漂移。内求。”
然后,她面向那无形的协议体,启动了舰船所有的规则展示系统。
这一次,她不展示秩序。
她展示疑问。
展示一个文明,面对即将死去的宇宙,提出的最根本的问题:
“如果修复已经不可能,那么,学习与病变共存——这是否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协议空间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而那寂静,比任何警报都更加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