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残雪尚未消融，未央宫前的青铜鹤鼎中，炭火正旺，袅袅青烟裹着松脂的香气，飘向丹陛之下。宫人们踩着积雪往来，靴底碾过冻硬的雪层，发出“咯吱”的轻响，却不敢有半分喧哗。刘邦身着玄色龙袍，端坐在龙椅上，衣料上用赤金线绣就的龙纹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泛着沉凝的光泽。他脸色比白登归来时红润了不少，那是连日来调养的结果，可眉峰间仍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案头堆放着边境六郡送来的急报，每一封都写着匈奴游骑袭扰的惨状，雁门郡的奏疏里，甚至附着百姓被掳走后留下的血衣碎片。
丹陛两侧，文武百官垂手侍立，队列整齐得如同标尺。武将们大多身着铠甲，甲叶上的霜气尚未散尽，隐隐透着北地的寒冽；文官们则穿着绣着禽鸟纹样的朝服，袖口垂在身侧，指尖却多有不自觉的蜷缩——谁都知道，今日这场朝会，要议的是关乎大汉国运的头等大事，一个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最前排的萧何面色凝重，指尖反复摩挲着朝笏上的纹路；陈平则垂着眼帘，看似平静，余光却不时扫过刘邦的神色，揣摩着帝王的心思。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戍卫宫门的中郎将季布快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陛下，雁门郡急报！匈奴左贤王率三千骑兵突袭马邑城，劫掠百姓千余人，牲畜三万余头，守将李信率军追击，却被匈奴骑兵诱入山谷，折损五百余人！”
刘邦猛地一拍龙椅扶手，赤金打造的扶手被震得发出“嗡”的轻响，殿内瞬间死寂。“废物！”他怒喝出声，龙袍下摆因动作扬起，露出靴底镶嵌的珍珠，“朕给了李信一万守军，他竟连三千匈奴游骑都挡不住！”季布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只低声道：“陛下息怒，李信将军已上书请罪，愿戴罪立功，夺回被掳百姓。”
刘邦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殿内百官，声音渐渐沉了下来：“白登一役，朕亲见将士冻毙、粮草断绝之惨状。冒顿拥兵数十万，盘踞漠北，若年年南下侵扰，我大汉刚定的基业，恐难支撑。诸卿可有良策，能解边境之危？”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足以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落在每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
话音刚落，武将队列中便踏出一人，红袍金盔，正是舞阳侯樊哙。他身形魁梧，站在丹陛之下，几乎比旁人高出一个头，双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剑柄上的兽首吞口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声如洪钟：“陛下！臣请战！愿率十万精兵北伐匈奴，直捣冒顿老巢，将那蛮夷单于擒回长安，枭首示众，以泄白登之恨！”
他话音刚落，武将队列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周勃上前一步，甲叶碰撞发出“铿锵”声响：“陛下，樊将军所言极是！我军虽经白登之败，却也摸清了匈奴虚实，只要粮草充足，训练三月，定能一战破敌！”郦商也紧随其后：“臣愿率本部兵马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踏平漠北，誓不还朝！”
文官队列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面露忧色。萧何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樊将军与诸位将军忠勇可嘉，然北伐之事，需三思而后行。如今关中粮仓存粮仅够支撑五万大军半年之用，若征调十万精兵，需向百姓加征赋税，恐引发民怨。况且北方严寒，我军士兵多为中原人，不耐酷寒，粮草转运更是困难，白登之役的教训，不可不察啊！”
樊哙转头瞪着萧何，怒声道：“萧丞相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年咱们在沛县起兵，粮草比现在还匮乏，不也照样推翻了暴秦、打败了项羽？难道如今当了太平官，就忘了当年的血性？”萧何脸色一白，却仍坚持道：“樊将军，时移世易，当年是天下大乱，百姓盼着义军推翻暴政，如今是天下初定，百姓只求安稳度日，岂能同日而语？”
刘邦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应。他看向文官队列，目光最终落在了娄敬身上。白登之围前，娄敬曾直言劝谏，说冒顿示弱是诱敌之计，可惜当时他被连胜冲昏了头，非但不听，还将娄敬下狱，派人用枷锁锁着随军出征。白登被困时，他才悔不当初，下令释放娄敬，封为关内侯。如今想来，娄敬的远见，比满朝武将的血气之勇更可贵。“娄敬，你且说说，樊哙之议可行否？”
娄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陛下，樊将军忠勇可嘉，然此议断不可行。”他抬眼扫过满脸怒容的樊哙，继续道，“白登之围，我军十万精锐折损近半，冻伤、冻毙者就有三万余人，如今能战之兵不足六万；关中初定，百姓刚从战乱中喘息，去年大旱，关中亩产不足三石，若再兴大军，需加征三成赋税，恐引发民变。臣昨日路过长安城外的流民营，见有数千百姓因饥荒流落街头，若再征兵征粮，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这是臣昨日让户部整理的户籍与粮仓账目，陛下可过目。如今全国户籍仅存一千三百万，比秦时少了近一半，关中粮仓存粮仅够支撑六万大军四个月之用。而冒顿麾下有控弦之士三十万，皆是生于草原、长于马背的骑兵，往来如风，我军以步兵为主，北伐漠北，无异于以短击长，恐重蹈白登覆辙。”
内侍将竹简呈给刘邦，刘邦翻看几页，脸色越发凝重。竹简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每一个字都在告诉他，大汉国力，早已不堪一战。樊哙仍不服气，正要争辩，却被刘邦抬手制止。“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匈奴？总不能任由他们年年南下掳掠吧？”刘邦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他何尝不想踏平漠北，扬大汉天威，可国库空虚、兵力疲惫的现实，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众臣都知道，刘邦此刻的心情，既愤怒又无力，谁若能提出一个可行之策，定能得到重赏；可若提出的计策有误，惹得龙颜大怒，便是万劫不复。陈平垂着眼帘，手指在朝笏上轻轻敲击，脑中飞速思索着对策，却一时没有头绪——匈奴骑兵的机动性太强，汉军确实难以应对。
娄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陛下，臣有一策，可保边境数十年无虞——和亲。”
“和亲？”这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大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樊哙更是跳了起来，腰间佩剑因动作滑出半截，寒光乍现，他指着娄敬，怒声道：“荒谬！我大汉天子的公主，怎能嫁给蛮夷单于？那冒顿杀父夺位，残暴不仁，公主嫁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这不仅辱没皇家颜面，更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大汉无人！”
周勃也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娄敬之策太过屈辱！我等身为武将，愿率部死战，也绝不能让公主去和亲受辱！”武将们纷纷附和，大殿内一时间吵吵嚷嚷，刘邦皱着眉，却没有制止——他想听听，众臣对和亲之策的真实看法。
“樊将军息怒，周将军慎言。”娄敬转向众武将，沉声道，“颜面与江山，孰重孰轻？若和亲能换得边境安宁，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让我大汉有十年时间休养生息、整军经武，这桩婚事，便是利在千秋的好事。当年周文王曾将太姒嫁与纣王，以麻痹纣王，为周室崛起争取时间；如今我大汉与匈奴，正是此理。”
他又转向刘邦，补充道：“臣所言和亲，并非简单送一位公主过去便了事。需以天子之礼嫁女，陪嫁黄金千两、丝绸万匹、粮食万石，还要派遣工匠、农师、医师随行，教匈奴人种田织布、冶铁锻造、辨识草药。匈奴人以游牧为生，粮食与布匹常年短缺，若能从大汉获得稳定的供给，自然不愿再与大汉为敌；而我大汉，可借此时机恢复生产、训练骑兵，待十年后国力强盛，再图北伐，定能一举成功。”
萧何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娄敬之策虽看似屈辱，实则是眼下最优之选。臣核算过，每年给匈奴的贡品，仅相当于北伐军费的十分之一，且能让边境百姓安心耕作，增加赋税收入，不出五年，国库便能充盈起来。”陈平也点头附和：“陛下，萧丞相所言极是。且和亲之后，可派使者常驻匈奴王庭，打探匈奴虚实，联络匈奴内部不满冒顿的部族，为日后北伐埋下伏笔。”
刘邦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雕纹，那是当年项羽的龙椅，他灭了项羽后，将这把龙椅搬到了未央宫，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旧耻。他想起白登山上那些冻得缩成一团、啃着树皮充饥的士兵，想起雁门郡百姓被匈奴掳走时的哭嚎，又想起自己女儿鲁元公主那张娇俏的脸——鲁元公主今年刚满十六，早已许配给赵王张敖，再过三个月便是婚期，若是强行改嫁，不仅委屈了女儿，还要失信于诸侯，日后谁还敢与皇家联姻？
“可鲁元已许配张敖，总不能悔婚吧？”刘邦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站在文官队列末尾的赵王张敖。张敖身形一僵，连忙躬身道：“陛下，若为大汉江山，臣愿解除婚约，让鲁元公主和亲。”他话说得恭敬，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楚——他与鲁元公主自幼相识，感情深厚，早已盼着婚期到来。
刘邦摆了摆手：“不必，朕岂能因国事而委屈女儿，失信于诸侯？”一旁的陈平早已看透刘邦的心思，上前一步道：“陛下不必忧虑。可从宗室中选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册封为公主，再以公主之礼嫁与冒顿。如此既不失皇家体面，又能达成和亲之议，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邦眼中一亮，这倒是个稳妥的法子。他看向吕后，见吕后站在殿侧的珠帘后，虽面带忧色，却并未反对——吕后昨日已与他商议过此事，知道如今大汉国力，实在经不起再一场大战，和亲虽是屈辱，却也是无奈之举。吕后身旁的鲁元公主，听到不必自己和亲，眼中闪过一丝庆幸，却又带着几分愧疚，悄悄拉了拉吕后的衣袖，低声道：“母后，让宗室姐姐去和亲，会不会太委屈她了？”吕后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樊哙见刘邦意动，仍想争辩，却被周勃拉住。周勃摇了摇头，低声道：“将军，陛下心意已决，再说无益。若真能换得边境安宁，让将士们喘口气，也未必不是好事。”樊哙恨恨地跺了跺脚，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腰间的佩剑被他握得咯咯作响。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报，匈奴使者已抵达长安城外三十里处，说是奉冒顿之命，前来商议“兄弟之邦”的后续盟约，随行还带着五百名骑兵，个个弓马娴熟，气势汹汹。刘邦心中一凛，冒顿倒是消息灵通，想来是早已料到大汉会有求和之举，故意派骑兵随行，炫耀武力。他当即下令：“传朕旨意，命执金吾率两千禁军前往迎接，务必展现大汉威仪，不可让蛮夷看轻。善待匈奴使者，安置在鸿胪寺驿馆，三日后在未央宫设宴款待。同时，命宗人府即刻挑选宗室女子，择其贤良淑德者，册封为永安公主，筹备和亲事宜。”
旨意刚下，宗人府令刘揭便犯了难。宗室女子虽多，可谁愿让自家女儿远嫁漠北蛮荒之地？当晚，刘揭刚回到府中，就有十余位宗室王公上门求情，有的说女儿年幼，有的说女儿体弱，更有甚者，竟连夜将女儿送到外戚家中藏匿。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刘邦的堂弟、营陵侯刘泽。刘泽膝下仅有一女刘嫣，年方十五，容貌秀丽，精通诗书，本已与绛侯周勃之子定下婚约，听闻和亲选女之事，刘泽直奔未央宫，跪在宫门外放声大哭，声称若要选他女儿和亲，他便当场撞死在宫门前。
此事很快传到吕后耳中。吕后正在长乐宫教导鲁元公主刺绣，听闻消息后，手中的针线一顿，丝线“啪”地断裂。她放下绣绷，对身边的侍女道：“备轿，去未央宫偏殿。”鲁元公主连忙起身：“母后，您要去为营陵侯求情吗？”吕后摇了摇头，目光深邃：“我不是去求情，是去为陛下分忧。”
偏殿中，刘邦正为选女之事烦躁，见吕后进来，便皱着眉道：“你来了正好，刘泽在宫门外闹得不像话，你说该如何处置？”吕后示意内侍退下，亲自为刘邦倒了杯热茶，缓缓道：“陛下，刘泽虽是宗亲，却也手握兵权，若真逼死他，恐寒了宗室之心。可和亲之事关乎边境安危，又不能半途而废。”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臣妾倒有个人选——前赵王张耳的孙女张嫣，其父早逝，由其母抚养，虽非宗室直系，却也是名门之后，容貌才情不输宗室女子。更重要的是，她母亲早有攀附皇家之意，若陛下册封为公主，她们定会应允。”
刘邦眼中一亮：“张耳是开国功臣，其孙女身份足够尊贵，冒顿那边也说得上话。可她毕竟不是宗室，会不会被匈奴察觉？”吕后微微一笑：“臣妾早已想好，可先将张嫣接入宫中，认作臣妾的义女，再以公主之礼出嫁，谁会怀疑？况且张嫣母亲贪慕虚荣，只要许以厚赏，让她三缄其口易如反掌。”刘邦沉吟片刻，终是点头：“就按你说的办。你亲自去一趟张府，说清利弊，务必让她们心甘情愿。”
吕后当日便带着厚礼前往张府。张嫣的母亲李氏听闻吕后来意，先是一惊，随即眼中闪过贪婪之色。吕后将黄金百两、丝绸千匹摆在桌上，沉声道：“张夫人，嫣儿若能为国和亲，陛下定会封你为诰命夫人，赐良田千亩。若你不肯，如今宗室都在藏女，陛下震怒之下，怕是要拿张耳旧部开刀了。”李氏哪敢不从，连忙拉过一旁的张嫣，让她跪下谢恩。张嫣虽满脸泪水，却也知事已至此，只得含泪领命。三日后，刘邦下旨，册封张嫣为永安公主，接入宫中教养，学习匈奴礼仪。
旨意一下，朝堂之上虽仍有少数官员私下议论，却无人再敢公开反对。散朝后，刘邦留下娄敬和陈平，在偏殿密谈。“娄敬，你随匈奴使者一同前往漠北，主持和亲大典。记住，不仅要送公主过去，更要摸清匈奴的虚实——他们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各部族的关系，都要一一打探清楚，回来禀报于朕。”刘邦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和亲只是权宜之计，他从未放弃过北伐的念头。
娄敬躬身领命：“臣遵旨。臣定会不负陛下所托，探清匈奴虚实。只是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但说无妨。”“臣恳请陛下，在陪嫁之物中，多带些儒家经典和医书。匈奴人尚武轻文，若能让他们接触中原文化，久而久之，或许能减少几分戾气，增进汉匈情谊。”刘邦点了点头：“准了。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陈平也上前道：“陛下，臣已让人备好厚礼，明日便去慰问匈奴使者。臣会从使者口中旁敲侧击，探探冒顿对和亲的真实态度，也好做到有备无患。”刘邦满意地点头：“有你二人办事，朕很放心。”
三日后，未央宫设宴款待匈奴使者。使者名叫骨都侯，是冒顿的亲信，身材高大，满脸胡须，身着华丽的匈奴服饰，却学着中原人的样子，端起酒杯向刘邦敬酒：“大单于听闻大汉皇帝愿与我匈奴永结秦晋之好，十分欢喜。若永安公主抵达漠北，大单于定会以阏氏之礼相待，从此汉匈两国，再无战事。”
刘邦笑着举杯回应：“单于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待公主出嫁之日，朕定会备齐厚礼，亲自送公主至长城脚下。愿汉匈两国，世代友好，共享太平。”骨都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起身献上冒顿的礼物——一张完整的白狼皮，和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刘邦命人收下，又回赠了丝绸和瓷器，宴席之上，气氛倒也融洽。
宴席结束后，骨都侯在驿馆中见到了陈平。陈平送上黄金和玉器，笑着道：“骨都侯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这点薄礼，还望笑纳。”骨都侯毫不客气地收下礼物，道：“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陈平凑近道：“实不相瞒，朕与陛下都担心公主到了漠北，会不习惯草原的生活。不知单于对公主可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骨都侯灌下一口酒，道：“陈大人放心，大单于对大汉公主十分敬重。只是大单于有个条件——大汉每年的贡品，需在原定基础上增加三成。否则，和亲之事，怕是难以促成。”陈平心中一沉，冒顿果然贪心不足。他不动声色地笑道：“此事我会禀报陛下。只是骨都侯也知道，大汉刚经历战乱，国库空虚，增加三成贡品，恐怕有些困难。不如这样，我向陛下求情，增加一成贡品，同时每年额外赠送五十匹良马，如何？”
骨都侯沉吟片刻，他知道大汉的底细，再逼迫下去也未必能得到更多好处，况且五十匹良马对匈奴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好，就依陈大人所言。但我要亲眼见到贡品和良马，才能回漠北复命。”陈平点头道：“这是自然，三日后，我便带你去查验贡品。”
陈平将骨都侯的要求禀报给刘邦，刘邦虽心中愤怒，却也只能忍下：“罢了，一成便一成。如今大局为重，待日后国力强盛，再连本带利讨回来！”三日后，骨都侯查验了贡品和良马，满意而归。刘邦命娄敬为送亲正使，率千余名护卫和工匠，护送永安公主前往漠北。临行前夜，吕后再次召见张嫣，将一枚雕着凤凰的玉佩塞到她手中：“这枚玉佩你带在身上，若遇危难，可出示给匈奴部族中佩戴同样玉佩之人——那是臣妾早年安插在匈奴的眼线。记住，到了漠北，既要敬着冒顿，也要暗中联络各部族，打探消息，你的安危，关乎大汉边境安宁。”张嫣握紧玉佩，含泪点头：“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送亲队伍出发那日，长安城外寒风凛冽，永安公主身着大红嫁衣，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中，掀起车帘，望着巍峨的长安城，眼中含泪。她虽非皇帝亲生，却也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这一去，便是为了大汉的安宁。娄敬骑马走在马车旁，高声道：“公主放心，臣定会护您周全，让您在漠北安然无恙。”队伍绵延数里，除了护卫和工匠，还有数十辆装满贡品的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留下深深的车辙。
队伍行至雁门郡以西的黑风岭时，天色渐暗。黑风岭山势险峻，林深草密，是有名的盗匪出没之地。娄敬早有防备，命护卫队长陈武率三百名士兵在前开路，另派两百名士兵殿后，将公主的马车和贡品马车护在中间。刚进入山谷，突然听到山顶传来一声哨响，紧接着，无数石块和箭矢从山上滚落，砸向队伍。“有埋伏！”陈武高声呼喊，指挥士兵举盾防御。
盗匪首领是个满脸刀疤的汉子，人称“黑风王”，手下有数千盗匪，常年盘踞在黑风岭，连官府都奈何不得。他早已得知送亲队伍的消息，觊觎贡品已久，带着手下从两侧山坡冲了下来，口中大喊：“留下贡品和美人，饶你们不死！”护卫士兵虽精锐，却因地形狭窄难以展开，一时间陷入被动，已有数十名士兵中箭倒地。
娄敬心中焦急，他知道公主绝不能有闪失。他翻身下马，跑到公主马车旁，道：“公主，此处危险，还请您下车，随臣躲到山洞中暂避！”张嫣却掀开马车帘，面色镇定：“娄大人，我若离开，队伍军心必乱。你让陈队长分兵一半，从两侧山腰迂回包抄，我这里有陛下赐的信号箭，可召附近守军前来支援。”娄敬一愣，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竟如此镇定，当即依言下令。
张嫣从怀中取出信号箭，点燃后射向天空。红色的信号箭在暮色中格外醒目，远处的雁门郡守军见状，立刻率五百名骑兵赶来支援。黑风王见援军将至，心中发慌，想要下令撤退，却被陈武率军缠住。双方激战半个时辰，盗匪死伤惨重，黑风王也被陈武一刀斩杀。此战过后，护卫士兵折损近百人，贡品虽有损失，却也保住了公主的安全。
当晚，队伍在山谷中扎营，娄敬看着正在为伤兵包扎伤口的张嫣，心中暗暗敬佩。他走上前道：“公主今日临危不乱，救了整个队伍。”张嫣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手上却未停——她正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为一名腿部中箭的士兵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却利落。“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若我出事，大汉与匈奴的盟约便会破裂，边境百姓又要遭受战乱之苦。”她顿了顿，看向营中堆放的伤员，“娄大人，今日折损的士兵多为箭伤，咱们带来的金疮药所剩不多，明日需派人去附近县城采买。另外，阵亡士兵的遗体不能弃之不顾，需就地掩埋立碑，待日后再迁回故土，也好让他们的家人有个念想。”
娄敬闻言更是动容，他本以为公主出身娇贵，不懂军中事务，没想到她竟考虑得如此周全。“公主所言极是，臣这就安排人去办。”张嫣又道：“还有贡品，今日被盗匪损毁了三车丝绸，虽不多，却也需记录在案，回禀陛下后从国库补拨，切不可让匈奴以此为借口生事。”娄敬一一应允，看着月光下公主沉静的侧脸，越发觉得此次和亲选对了人——这位永安公主，远比表面看上去更有风骨。
次日清晨，采买药材的士兵迟迟未归，派去寻找的人回报，县城守军说昨夜有匈奴游骑袭扰，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出入。营中顿时人心惶惶，不少士兵担心匈奴提前撕毁盟约，要对送亲队伍动手。娄敬正欲带人强行入城，张嫣却拦住他：“娄大人，不可硬闯。若与县城守军起冲突，传出去反而落人口实。”她思索片刻，从发髻上取下一支嵌着珍珠的发簪，“这是陛下赏赐的信物，你让士兵拿着去见县城县令，就说永安公主在此，求他开城售药，事后定有重谢。另外，让士兵带话，若城中有百姓受匈奴袭扰之苦，可派人来营中求助，咱们虽为送亲队伍，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县令见了皇家信物，又听闻公主愿相助百姓，当即开城放行，不仅送来足量金疮药，还派了三名医官前来支援。此事传开后，营中士兵对张嫣越发敬重，连随行的工匠也赞不绝口。娄敬私下对陈武道：“公主有勇有谋，日后在漠北，定能护得自身周全。”
送亲队伍一路向北，行至长城脚下时，正遇到一支匈奴的迎亲队伍。为首的是冒顿的儿子稽粥，他翻身下马，向娄敬行礼：“劳烦娄大人一路辛苦。我父单于已在漠北王庭备好宴席，等候公主到来。”娄敬拱手回应：“王子客气了。还请王子引路。”稽粥的目光扫过张嫣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却被娄敬不动声色地挡住。娄敬趁机观察匈奴的队伍，只见匈奴骑兵个个弓马娴熟，装备精良，心中暗暗心惊——冒顿的实力，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他更加坚定了要让大汉休养生息的想法，只有国力强盛了，才能真正震慑匈奴。途中，稽粥多次试图接近公主马车，都被张嫣身边的侍女以“公主晕车，不便见客”为由挡回。张嫣深知，在抵达王庭之前，绝不能与稽粥过多接触，以免落下闲话。
行至漠北草原深处时，又遇一场危机。当时队伍正在一片草原上扎营，突然遭遇沙尘暴。狂风卷着黄沙，遮天蔽日，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贡品马车也被吹翻了数辆。张嫣的马车虽坚固，却也在狂风中摇晃不止，车帘被吹破，黄沙灌了进来，打在脸上生疼。侍女吓得瑟瑟发抖，想要躲到车座下，却被张嫣按住：“莫慌，把车窗用棉絮堵住，再拿些干粮分给外面的士兵——他们顶着风沙固定马车，比咱们更苦。”
她自己则掀开另一侧车帘，对着外面大喊：“将士们坚持住！风沙很快就会过去！守住贡品，就是守住大汉的安宁！”狂风中，她的声音虽沙哑，却异常清晰，传到每一个士兵耳中。娄敬本在车外指挥，听到公主的声音，心中一振，高声呼应：“公主有令！守住马车者，回朝后陛下必有重赏！”士兵们见状，越发坚定，哪怕被黄沙迷了眼睛，也死死拽着固定马车的绳索。
沙尘暴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风停后，队伍损失惨重，数辆贡品马车被吹走，还有十几名士兵失踪。娄敬派人四处搜寻失踪士兵，张嫣则亲自走出马车，不顾满身沙尘，安抚受惊的工匠和侍女。她看到一名老工匠因丢失了打造农具的图纸而痛哭，便上前道：“老丈莫哭，图纸虽丢，可技艺在你心中。咱们带了不少农具样品，你可照着样品重新绘制，若有遗漏，我让随行的农师协助你。”她又走到受伤的士兵身边，亲自为他们更换绷带，轻声安慰：“辛苦各位了，到了王庭，我定会向单于为你们请功。”
就在此时，有士兵来报，失踪的十几名士兵找到了，却被一支匈奴小部落扣押，对方声称要拿贡品赎回。稽粥得知后，脸色一沉：“这些是叛离单于的小部落，竟敢在此作乱！待我率军去剿灭他们！”张嫣却拦住他：“王子不可。咱们尚未抵达王庭，便动兵剿灭部落，恐让单于误会咱们蓄意挑起事端。不如让我去见见部落首领，晓以利害。”
娄敬连忙劝阻：“公主万金之躯，怎能去见蛮夷首领？太危险了！”张嫣却道：“正因为我是大汉公主，才更要去。他们扣押士兵，无非是为了钱财粮草，我去与他们谈判，既能救回士兵，又能彰显大汉的诚意。”她换上一身整洁的朝服，带上那枚凤凰玉佩，只带两名侍女便前往部落营地。
部落首领名叫莫顿，见张嫣孤身前来，心中暗暗惊讶。张嫣开门见山：“首领扣押我大汉士兵，无非是缺衣少食。我可以给你们足够的粮食和丝绸，但你们必须释放所有士兵，且日后不得再劫掠往来商旅。若你们答应，我可向单于进言，承认你们部落的合法地位；若你们不答应，稽粥王子的大军就在外面，覆灭你们易如反掌，况且大汉与单于刚定下盟约，你们此举，是想挑起两族战火吗？”她说话时，目光坚定，毫无惧色，手中的凤凰玉佩在阳光下闪着光。
莫顿本就心虚，又看到张嫣手中的玉佩（他认出这是单于庭中贵族佩戴的样式），心中越发忌惮，当即答应释放士兵。张嫣当场命人送来粮食和丝绸，看着士兵们安全返回，才松了口气。稽粥见状，对张嫣也多了几分敬佩：“公主胆识过人，在下佩服。”张嫣淡淡回应：“王子客气了，只求两族和平，不再有战乱罢了。”
永安公主抵达漠北王庭后，冒顿亲自出迎。他见张嫣虽历经旅途劳顿，却依旧身姿挺拔，神色从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婚礼按匈奴礼仪举办，盛大却也繁琐，需拜天地、拜草原神灵，还要接受各部族首领的朝拜。期间，有部落首领故意刁难，献上一碗加了大量马奶酒的烈酒，要求公主饮下，否则便是看不起匈奴部族。
马奶酒辛辣浓烈，中原女子极少能承受，更何况是如此大碗。侍女吓得脸色发白，想要替公主饮下，却被对方拦住：“这是给大汉公主的敬意，旁人岂能代劳？”冒顿坐在主位上，并未开口阻拦，显然是想看看这位大汉公主的胆识。张嫣接过酒碗，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首领拱了拱手：“既然是首领的敬意，我自然要饮。但我有一言，两族和亲，是为了和平，敬意在心，不在酒中。日后各位首领若到长安，我大汉也会以清茶相待，不会强迫各位饮酒。”说罢，她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虽呛得满脸通红，却始终挺直腰板，没有失态。
各部族首领见状，纷纷叫好，心中对这位大汉公主多了几分认可。婚礼之上，娄敬代表刘邦，与冒顿签订了正式的和亲盟约：汉匈两国以长城为界，互不侵犯；大汉每年向匈奴赠送丝绸千匹、粮食万石、黄金百斤、良马五十匹；匈奴不得再侵扰大汉边境，若有流民越界，需遣返回国。
成为阏氏后，张嫣的日子并不轻松。冒顿的多位阏氏嫉妒她的身份，时常暗中使绊子，有的故意在她的食物中加草原特有的野菜，让她腹泻不止；有的则在部落中散布谣言，说她是大汉派来的奸细。张嫣得知后，没有哭闹，也没有向冒顿告状，反而主动邀请各位阏氏前来做客，亲手为她们烹制中原菜肴，教她们刺绣。
她发现其中一位阏氏的孩子得了咳嗽病，久治不愈，便取出随带的医书，按照上面的方子，用草原上常见的草药熬制汤药，给孩子服用。三日后，孩子的咳嗽果然好转。那位阏氏感激不尽，主动帮她澄清谣言，其他阏氏见状，也渐渐放下敌意。张嫣又向冒顿提议，让随行的农师教部落百姓种植耐寒的粟米，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让工匠教他们打造更轻便的农具，提高耕作效率。冒顿本就为粮食问题发愁，当即应允。
娄敬在漠北停留了一个月，期间他走遍了匈奴的王庭和周边部族，详细记录了匈奴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和风土人情。他私下见到张嫣，询问她在王庭的情况，张嫣低声道：“娄大人放心，我已站稳脚跟。冒顿虽多疑，但看重实际利益，咱们带来的农技和医术，让他对我多了几分信任。我已联络上母后安插的眼线，得知冒顿虽表面答应和亲，却仍在暗中扩充兵力，尤其是在东部边境，囤积了不少粮草。”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草图，上面用炭笔标注着匈奴的兵力分布：“这是我根据眼线的禀报绘制的，你带回长安，呈给陛下。另外，各部族虽表面臣服冒顿，实则对他的残暴多有不满，尤其是西部的月氏部落，与冒顿有旧怨，若日后大汉北伐，可联络他们作为内应。”娄敬接过草图，心中震撼——公主不仅能自保，还能暗中搜集情报，这份坚韧与智慧，远超常人。
娄敬离开前，张嫣又托付他一件事：“烦请大人回朝后，替我探望我的母亲，告诉她我在漠北一切安好。再请大人向陛下进言，务必重视边境马场的建设，匈奴骑兵之所以强大，皆因马匹优良，咱们唯有养好良马，训练骑兵，才能真正与匈奴抗衡。”娄敬一一应允，心中暗暗发誓，定要辅佐陛下励精图治，早日北伐，接公主回朝。
娄敬离开后，漠北迎来了第一场雪。张嫣得知不少牧民因缺少御寒的衣物而冻伤，便向冒顿提议，用大汉送来的丝绸，结合匈奴的皮毛，制作保暖的衣物。她亲自设计样式，教部落中的女子缝制，很快便制成了一批既轻便又保暖的狐裘丝绸袄。冒顿见后，十分满意，下令在各部族推广，百姓们因此对张嫣感激不已，尊称她为“贤德阏氏”。
娄敬回到长安后，将自己的发现禀报给刘邦。刘邦听后，心中大喜：“好！好一个娄敬！你摸清了匈奴的虚实，朕心中就有底了。传朕旨意，减免天下赋税三年，鼓励百姓垦荒种田；同时，在边境设立马场，训练骑兵；再命工匠改进兵器，打造更锋利的刀剑和更坚固的铠甲。朕要让大汉的国力，在十年之内，翻上一倍！”
和亲之后，匈奴果然停止了南下侵扰，大汉边境迎来了难得的安宁。百姓们安心垦荒种田，关中的粮仓渐渐充盈起来，边境的马场也养出了一批批良马，汉军的实力日渐增强。刘邦站在未央宫的了望台上，望着北方的天际，手中紧握赤霄剑，眼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率领大军，北伐漠北，一雪白登之耻。
而在遥远的漠北，冒顿看着大汉送来的丝绸和粮食，心中却并不满足。他抚摸着永安公主带来的中原古琴，对身边的骨都侯道：“刘邦以为送个女人、送点贡品，就能稳住朕？他太小看朕了。待朕整合好各部族，积蓄足够的力量，定要挥师南下，将长安纳入我匈奴的版图！”骨都侯躬身道：“单于英明！我匈奴骑兵天下无敌，定能踏平中原！”
汉匈两国，表面上和平共处，实则都在暗中积蓄力量，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漠北与长安之间，悄然酝酿。而这短暂的和平，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终究会被打破。只是那时，站在历史舞台中央的，又会是哪些英雄豪杰，又会谱写怎样的传奇？
此正是：
长城雪霁罢兵戈，公主和亲出塞河。
金帛携来安朔漠，诗书带去化戎魔。
娄敬远谍知虚实，高祖深谋养甲戈。
莫道此盟终久固，锋芒待砺复挥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