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王家屯的路,王二娃和孙石头走得很谨慎,绕了几个圈子,确认彻底甩脱了可能的尾巴,才从后山小路悄然潜回根据地。
秘密碰头点内,油灯再次亮起。
铁蛋、陈知文、赵黑子、秀芹都等在屋里,神色关切。见两人安全归来,都松了口气。
“二娃哥,孙叔,没出事吧?”铁蛋急切地问。
“虚惊一场,尾巴是跟出来了,被我们甩了。”王二娃脱下长衫帽子,露出原本的装束,脸上带着深思,“但咱们被盯上了,大同城里有张网,专门罩着‘云和茶馆’那片。”
他详细讲述了进城后的所见:茶馆的格局、那幅画上的可疑印记、巷道的粉笔记号、杂货铺二楼的窥视、糖葫芦老头和街头看似寻常实则固定的观察点,以及最后在印书馆“留记号”的试探。
众人听得屏息凝神。
“至少两到三个固定观察哨,可能还有流动暗桩。”孙石头补充道,“很专业,交接自然,不是普通伪军或地痞能做到的。”
陈知文快速记录着要点,推了推眼镜:“队长,画上的印记和烟头的印记相似,如果来自同一套系统,那‘云和茶馆’很可能是他们一个重要联络点或情报中转站。粉笔记号可能是他们内部使用的简易路标或状态标记。那个杂货铺二楼,应该是其中一个监视核心。”
“郭癞子那边怎么样?”王二娃问铁蛋。
铁蛋脸色一正:“正要跟二娃哥你说,这小子熬不住了,吐了点东西出来。”
原来,铁蛋按王二娃吩咐,没有刑讯,只是将郭癞子单独关着,断了他的烟土(郭癞子有瘾),又让一个机灵的战士扮作同被关押的“犯人”,套他的话。郭癞子烟瘾发作加上心里恐惧,终于松口。
“他说,那烟土确实是帮‘福寿堂’药铺一个伙计带的,但不止一次。大概半个月前,有个生面孔的货郎在屯子口跟他搭讪,聊了几句,后来那货郎又找过他两次,除了让他带烟土,还让他留意屯子里有没有‘特别的人’进出,尤其是生面孔,或者队伍里有没有‘长官’单独行动。每次都给点跑腿钱或者一小包烟土。”
“货郎长啥样?口音?”王二娃追问。
“郭癞子说,跟秀芹之前描述的差不多,黑瘦,中等个,口音有点侉,像是北边张家口那边,但又有点说不出的怪。那货郎还特意问过……问过老张家那个新来的远房亲戚‘顺子’咋样,跟谁来往。”
货郎打听“顺子”!
这条线串起来了!货郎很可能是“影法师”网络的外围交通员或侦察员,负责物色和接触像郭癞子这样的本地地痞,建立眼线,同时也在关注“顺子”这个“自己人”的状态!
“郭癞子还交代,最后一次见那货郎,就是前两天,货郎显得有点急,催他快点把烟土送进城,还暗示说以后可能有‘大生意’找他,让他嘴巴严实点。”铁蛋继续说道。
“大生意……”王二娃咀嚼着这个词。会不会跟“影法师”即将进行的大动作有关?
“队长,”陈知文抬起头,眼神有些发亮,“我对比了所有信息。货郎关注‘顺子’,‘顺子’在察觉危险或接到指令后,用化学方式‘自杀’,同时可能在李木匠家老槐树留下警报信号。紧接着,监视‘云和茶馆’的网络发现我们这两个可疑陌生人靠近,并跟踪。而我们在印书馆丢下的烟头印记,如果被他们发现……”
“会让他们认为,有‘自己人’在非规定地点留下了印记,要么是警告,要么是意外,要么……是有人冒充。”王二娃接口道,“这会引起他们内部的警觉和混乱,至少会加强排查。对我们来说,争取了时间,也或许能让他们露出更多马脚。”
“那我们下一步?”铁蛋问。
“两条线。”王二娃走到简陋的作战地图前,手指点着大同城,“第一条,盯死郭癞子这条线。他不是盼着‘大生意’吗?铁蛋,你安排一下,让那个‘假犯人’继续跟他混,透露点‘有门路能搞到紧俏西药或者更纯烟土’的风声,吊着他,看他会不会主动联系那个货郎,或者货郎会不会再找他。这是条可能摸到‘影法师’外围的线。”
“第二条线,还是‘云和茶馆’。”王二娃目光锐利,“这次我们打草惊蛇了,他们肯定会加强戒备。但越是紧张的时候,越容易出错。孙叔,赵黑子,从明天开始,你们轮流带人,化妆成各种身份,在‘云和茶馆’周围更远的街道、路口活动,不要靠近核心监视区,只观察。记录所有进出茶馆的生面孔,特别注意有没有人像是去‘检查’或‘加强防卫’的。还有,留意有没有人暗中调查印书馆烟头的事。”
“另外,陈知文,你集中精力,想办法查清‘云和茶馆’的背景,老板是谁,常客有哪些,后院那个所谓‘雅致小楼阁’到底什么情况。还有,‘影法师’这个代号,能不能从我们已知的日伪特务档案或者民间传闻里找到蛛丝马迹?”
陈知文重重点头:“我尽力!北平流亡学生里,有几个对日伪情报系统有研究的同学,我可以试着通过秘密渠道联系询问。”
“秀芹,”王二娃看向一直安静听着的女孩,“你心思细,负责汇总分析所有零散信息,包括孙叔他们观察的记录、郭癞子那边漏出的每一句话,找出其中的关联和异常。”
任务分派完毕,众人各自领命,眼中都燃烧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与影子里的敌人较量,紧张,却更激发了斗志。
与此同时,大同城内。
那家“南北杂货”铺二楼,窗帘紧闭。
一个穿着青色绸衫、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坐在一张红木茶几旁,慢条斯理地沏着茶。他手指修长稳定,动作优雅,看起来像个儒商或学者。
但站在他面前垂手汇报的,正是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此刻老头腰杆挺直,眼神锐利,哪还有半分浑浊老态。
“……两人,一老一少,扮作乡下父子。在茶馆对面观察约两刻钟,后转入小巷,分开行动。老者原路返回,混入人群消失;年轻者翻墙脱离监视,最后在印书馆出现,短暂停留后出城。身手敏捷,反侦察意识很强,不似普通探子或土八路。”
绸衫男人静静听着,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老头面前:“辛苦了,石原君。茶。”
被称作石原的老头微微躬身,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姿态恭敬。
“印记的事,查清了吗?”绸衫男人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已经查过。印书馆柜台发现的烟头,上面的‘赤蝶’印记,确实是内部高级联络员使用的确认标记之一。但据记录,近期并无联络员在该区域使用此印记进行联络或预警。已经排查所有可能接触此印记的人员,暂无结果。”石原沉声回答。
绸衫男人——或许,他就是那个“影法师”——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目光幽深。
“有两种可能。”他缓缓道,“第一,我们内部有人,违反了纪律,擅自留下标记,或者……被俘后泄露。第二,有人,拿到了我们的标记,在进行模仿和试探。”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管是哪一种,都说明,我们被一双相当厉害的眼睛盯上了。很可能,就是今天那两位‘客人’背后的主人。”
石原低头:“是否需要加强茶馆防卫,或者……转移?”
“不必。”绸衫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茶馆是我们的眼睛,也是鱼饵。既然有鱼闻着味来了,惊走了反而无趣。加强外围观察即可,内紧外松。我要看看,这条鱼,到底想咬钩,还是想……破网。”
他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城市灯火次第亮起,仿佛无数只眼睛。
“另外,”他吩咐道,“那个叫郭癞子的棋子,暂时不要用了。对方很可能已经盯上他。‘货郎’那边,通知他,近期停止一切活动,隐匿。”
“是!”
“还有,”绸衫男人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大同城防详图,“我们的‘乙案’,筹备得如何了?”
石原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一切就绪,只等阁下指令。”
“嗯。”绸衫男人手指在地图上王家屯及周边根据地所在的位置轻轻一点,“先陪这条聪明的鱼玩一玩。然后……再送他们一份‘大礼’。影子里的战争,可不只是看看茶馆、丢丢烟头那么简单。”
房间内,茶香袅袅,杀机暗藏。
城外,王家屯的灯火也星星点点亮起。
猎人与毒蛇,都在阴影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等待着下一个回合的交锋。
而搅动这潭水的王二娃并不知道,他丢下的那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引向一场更险恶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