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合上最后一本文书，站起身时铠甲发出沉闷的响动。油灯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不动的影子。他没有看囚车方向，转身走向营地中央的空地。
士兵们已经列队完毕。伤员躺在担架上，由专人抬行。武器箱捆扎整齐，贴上了封条。山本被押在四名持铳士兵中间，双手反绑，绳子连着腰带。亲兵背着装有密件的竹筒，站在张定远马侧。
“出发。”张定远翻身上马。
队伍分成三列。前军五人持哨旗先行，探查道路。中军护着辎重和伤员，步伐缓慢但节奏稳定。后军十人持火铳断尾，随时准备应对突袭。张定远骑马居中，目光不停扫视两侧林地。
山路崎岖，担架时常颠簸。一名伤兵低声呻吟，立刻有老兵递上水囊。张定远勒马停下，等担架调整好位置才继续前进。他派两名士兵绕到侧坡巡查，确认无伏兵后挥手示意全军提速。
太阳偏西时，前方出现开阔地。尘土扬起，有人影移动。张定远抬手，全军止步。刘虎策马上前：“是城里的迎兵。”
“传令。”张定远说，“整甲，兵器归鞘，手不离柄。保持阵型。”
刘虎领命而去。片刻后，一队士兵跑步向前，与来人交涉。张定远看见潮州知府带着乡绅百姓立于道旁，身后摆着茶案粮筐。
队伍走近。知府上前一步，拱手作礼。百姓跪倒一片。
张定远下马，抱拳还礼。“诸位请起。将士浴血，只为守土。此功属大明军民共有，非一人之能。”
他接过一碗清水，举杯向天，一饮而尽。将碗放回案上，对知府说：“敌情未清，不便久留。我军即刻入城安顿。”
知府点头。“已备好营房、粮草、医馆。城中百姓感念将军恩德，愿捐米捐布，助军所需。”
“粮可收，布入库。其余一概不受。”张定远说，“传我命令，全军入城不扰民，不进民宅，不取分毫。”
队伍继续前行。百姓站在路边鼓掌。有孩童喊“打胜仗了”，立刻被大人拉住。士兵们挺直腰背，脚步更稳。
进入东门后，张定远不赴府衙，直奔校场。他跳下马，对等候的军需官下令：“重伤者送医馆，轻伤者减半轮值。伙房加餐，三餐供肉糜粥，夜宵姜汤。明日辰时点卯，全员到齐。”
他又召来军械官：“清点火铳、弓箭、刀具。损坏者登记造册，明日一早请匠人检修。虎蹲炮拆开检查引信，不得延误。”
命令传完，他亲自巡视各营帐。帐篷不够，部分士兵席地而坐。他走到一处角落，见两人靠着盾牌睡着。他用剑鞘敲击盾面。
“醒。”他说。
士兵惊醒，立即站起。
“倭寇一日未清，我等一日不可卸甲。”张定远说，“三日内不得饮酒，不得擅离驻地。每夜两班岗，每班两个时辰。违令者，杖二十。”
士兵低头应是。
他继续往前走。刘虎跟上来。“医馆那边，三个重伤兵怕是撑不过今晚。”
“派人守着。”张定远说，“若有人醒来说话，立刻报我。”
“是。”
当晚，张定远未回住处。他在主帐设案，摊开地图。刘虎送来饭食，他只吃了几口便放下。
“戚帅那边还没消息？”他问。
“传令兵走的是东岭线，按脚程，今晨应已到主营。”刘虎说，“回信未至，可能是路上耽搁。”
张定远盯着地图上的三个红点。台州、温州、漳州。月圆之夜。乙字队。
他抽出一份俘虏供词，翻到“霞浦补给船”那页。墨迹确实较新。赵德带人去了，至今无报。
“再派一人去西岭路口。”他说，“带信号弹。若见赵德，发绿弹回应。不见，则原路返回。”
刘虎领命出去。
半夜，军需官来报：“武器清点完毕。缴获火铳三十二支，其中十九支可用。刀八十七把，锈损过半。火药五桶，未启封。”
“登记入库。”张定远说，“可用火铳交老陈匠人检修。明日我要看到试射报告。”
军需官走后，他翻开倭寇番号表。乙字队共五支。乙一驻台州，乙二在温州，乙三失联，乙四负责夜袭，乙五目标明确：烧粮仓，杀守将，接主力登陆。
他圈出乙五所在位置。不在沿海，而在内陆三十里的一处废弃驿站。
这时刘虎回来。“西岭路口的兄弟回来了。没见到赵德，也没发信号弹。”
张定远合上册子。“继续派人。每两个时辰一换。”
次日清晨，张定远在校场点卯。三百二十七人到齐。他当众宣布三条军令：一、全军戒备状态不变；二、每日操练两个时辰，恢复体力；三、所有军官每日酉时到主帐议事，不得缺席。
散会后，他去见潮州知府。
府衙密室，两人对坐。地图铺在桌上。
“倭寇不是流寇。”张定远说，“他们在村里藏了半年，扮渔民，通汉语。这次虽破南岭寨，但乙字队仍在暗处。”
知府皱眉。“你的意思是，城里也有奸细？”
“可能。”张定远说，“闭城固守只能防外。若内有响应，点火为号，城门一开，守无可守。”
“那你说怎么办？”
“招募青壮巡街。”张定远说，“不授战技，只教了望、传讯、搬石运木。发现异动，立刻报官。我派教官指导，军方不插手民政。”
知府沉默许久。“告示今日就发。”
离开府衙，张定远直接回营。刘虎已在主帐等他。
“医馆来报。”刘虎说，“昨晚死了一个伤兵。另一个醒过来说了几个字，听不清。”
“去看过吗？”
“去了。嘴发抖，说不出话。手指一直抓胸口。”
张定远起身。“带我去。”
医馆内，伤兵躺在草席上，脸色灰白。张定远蹲下，掀开他的衣襟。肋骨处有一道旧伤，边缘发黑。
“中毒。”他说。
“什么？”
“这不是战伤。”张定远说，“是慢毒。伤后七日发作，蚀筋腐骨。”
他站起身。“查所有伤兵饮食记录。从昨日起，饭菜必须双人查验后再送。”
回到主帐，他设立军情台。两名文书兵值守，接收往来文书。他规定每日辰时、酉时开台，所有情报即时上报。
傍晚，戚家军副将派人送信。张定远拆开，只有八个字：“坚守待令，勿轻出击。”
他把纸条烧了。
夜里，他坐在灯下翻阅俘虏名单。突然停在一页。一个名字被划掉，旁边用小字注：“已遣返”。
但他记得，此人并未审问。
他叫来刘虎。“查昨夜值守名单。是谁准许放人走的？”
刘虎接过册子，正要翻页。
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士兵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