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进了死亡之地,魂儿多得跟米面堆似的,一抓一大把,密密麻麻的,跟赶集一样。但他没那闲工夫一个个瞅,他眼里就一个字:找。找他的真身,找安斯里德。他现在啥也顾不上了,啥也不想看,就想把安斯里德从那堆魂儿里扒拉出来,快点儿,再快点儿。
结果有个小男孩拦住了他。那小子长得跟年画娃娃似的,特招人稀罕,圆脸蛋儿,大眼睛,手里攥着一把糖,五颜六色的,有啥棒棒糖、软糖、那软了吧唧的果汁糖,还有裹着花生的牛奶糖,反正花花绿绿一大堆。这小子二话不说,踮起脚尖儿就往分身手里塞,塞得可猛了,差点儿把分身的手指头给怼折了。
分身蒙了,举着这把糖跟举着个烫手山芋似的:这啥意思?见面就送糖?这地儿的规矩这么客气?
他一扭头,才发现旁边那些活人啊,都在给要还阳的魂儿送吃的。有送棒棒糖的,有送的,有送那咯吱咯吱响的酥糖的,还有送黏牙的麦芽糖的。反正爱送啥送啥,跟不要钱似的,一边送还一边念叨:回去好好的啊,别想家,明年给你烧更好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飘进他耳朵眼儿里了。那声儿特别小,特别弱,不像小孩儿打闹那么脆生,也不像吵架那么冲,就弱得跟蚊子临终前的哼哼似的,要不是分身现在精神高度紧张,根本听不着。)
你……快要把我忘了……
分身当场就僵那儿了,跟被雷劈了似的。他仔细一琢磨,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这几天他疯疯癫癫的,满脑子都是我完了我疯了我该怎么办我咋这么背,压根儿没空想起安斯里德。就算偶尔想起来,也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我他妈该怎么办给顶回去了。
所以他哥的声音才这么弱,弱得都快听不见了,跟信号不好的破收音机似的,滋滋啦啦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但他不想承认这事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嘴硬,脖子一梗,眼珠子一瞪,冲着空气就吼:)
我才不呢!
吼完这句,他自己心里都虚。他知道自己这是硬撑,是死鸭子嘴硬。可他能咋办?承认他把哥忘了?承认他亲手咒死了唯一爱他的人,还转头就把人家忘到后脑勺去了?那他成啥了?畜生都不如!
他捏着那把糖,手心里全是汗,把糖纸都浸湿了。他看着那些活人往魂儿手里塞糖,塞得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好像怕劲儿大了把魂儿给捏碎了。他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把糖是小男孩硬塞的,他连给人家回个笑脸都忘了,光顾着找安斯里德了。
可安斯里德在哪儿呢?这满地的魂儿,哪个是他哥?
他急了,真的急了,嗓子眼儿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又烫又堵。他冲那小男孩喊:你看见一个特别瘦、特别白、手里老攥着画笔的魂儿没有?他……他长得可好看了,像画里走出来的!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摇摇头:没看着。这儿魂儿太多了,都差不多。要不你往前走走?前头还有片糖果树林子,说不定他在那儿画画呢。
(分身一听,拔腿就跑,跑得太快,手里那把糖掉了一地。他也顾不上捡,踩着糖就往前冲, 嘎嘣嘎嘣 把糖都踩碎了。他心里就一个念头:我得快点,再快点,不然……不然我哥真就没了,被我忘没了。)
他越跑,耳边那蚊子哼似的声音就越响,断断续续的,像哭又像笑:
你……真的……要把我忘了……
分身一边跑一边吼:我没有!我没有!我他妈才没有!
(可他心里清楚,他这几天确实没想起来安斯里德。他光顾着自己疯了,自己崩溃了,自己跟自己较劲了。他把自己脑子里所有地方都占满了,没留一丁点儿地儿给他哥。)
现在这声音每响一次,就像在他心口上捅一刀。他疼,他慌,他恨自己。
他恨自己为啥要疯,恨自己为啥要崩溃,恨自己为啥不能把脑子分一半给安斯里德。
他更恨那个诅咒——那句永远死透的诅咒。他以为自己是硬气,是嘴硬,是死不服输。可现在他才明白,他那是亲手把他哥往死里推,推完了还嫌不够,还在他哥坟头上蹦迪,蹦得连他哥长啥样都快忘了。
他跑啊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管子都快炸了。他看见前面真的有片树林子,但不是普通的树林子,是糖果树林子。树干是巧克力棒,树叶是薄荷糖,果子是棒棒糖,地上铺的全是软糖草坪。
可他没看见安斯里德。
哪儿都没有。
他站在树林子中间,手里还攥着那把被汗浸湿的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软糖草地上,把草地都砸出一个个小坑。
(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哥……我没忘……我真没忘……我就是……就是这几天脑子乱了……
(可那蚊子哼似的声音还在响,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弱得都快听不见了:)
快……要……忘了……
分身终于绷不住了,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满天满地的魂儿嚎:
我没忘!我真的没忘!我他妈就算把自己忘了,也不会忘了你啊!
(他吼得撕心裂肺,可那些魂儿还在玩,还在笑,还在塞糖。没人理他,没人看他,没人知道他快疯了。)
他这才明白,死亡之地最可怕的不是死,是被遗忘。
而他,差点就成了那个忘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