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席卷嘎查的那天，巴图正蹲在自家羊圈旁修补围栏。黄沙像被狂风掀起的巨浪，顺着祁连山的沟壑汹涌而来，漫过膝盖时带着粗糙的颗粒感，打在脸上生疼。他裹紧身上的羊皮袄，抬头望去，远处的祁连山早已没了往日的清晰轮廓，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黄，天地间仿佛被一张巨大的沙网笼罩。口袋里的老人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慌忙摸出来，屏幕上的信号格像垂死的萤火，闪烁了三下便彻底归于死寂，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三天前女儿发来的那条短信：“阿爸，网上有个97元造宇宙回信塔的手册，我给你存成pdF了，等信号好就发你。”
巴图今年五十六岁，额头上的皱纹像戈壁上的沟壑，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被黄沙环绕的土地，最远只到过百里外的县城。宇宙是什么？回信塔又能做什么？他一概不知，但女儿说“这塔能向星星说话”，这句话就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心里。女儿十岁那年，阿妈因急病走了，从此父女俩在戈壁上相依为命。每到夏夜，女儿总爱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看星星，小手指着天空最亮的那颗，说：“阿爸，阿妈变成星星了，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后来女儿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成了嘎查里第一个走出祁连山的孩子，可戈壁的信号却越来越差，每次通话都要跑到十里外的山头上，抱着手机在寒风里站半个多小时，信号还常常断断停停，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才能说完整。
三天后，风沙终于平息。戈壁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细沙，落在地上、墙上，铺成一层薄薄的金黄。巴图早早起来，把羊群赶到水草丰美的洼地，便骑着家里那峰老骆驼，朝着乡上的方向出发。老骆驼迈着沉稳的步子，蹄子踩在沙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两个小时后，乡上的供销社出现在视野里，那是嘎查里唯一有网络的地方。
供销社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族人，见巴图进来，笑着迎上来：“巴图，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要买点什么？”
“王老板，能不能借你的智能手机用用？我女儿给我发了个文件，我要接收一下。”巴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王老板爽快地答应了，把手机递给他。巴图小心翼翼地接过，按女儿教的方法连接了wiFi，很快就收到了那个名为《如何用97元造一座宇宙回信塔》的pdF。手册只有9页，封面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下面写着一行小字：“献给每一个等待回声的普通人。”巴图看不懂太多文字，但里面的动图和照片却很直观——水塔改造的步骤、风陀螺的制作过程、太阳能板的挑选方法，每一步都画得清清楚楚，就像牧民们流传的羊皮画，简单明了。
王老板凑过来看了两眼，笑着摇了摇头：“巴图，这玩意儿靠谱吗？97块钱就能跟星星说话？我看就是网上的噱头，别当真。”
巴图没说话，只是反复翻看着手册里的动图，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他想起女儿说过的话，想起阿妈变成的那颗星星，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女儿不会骗他，这塔一定能让星星听到他的话。他把手册下载到手机里，又小心翼翼地把手机还给王老板，道谢后便骑着骆驼回了家。
回到家，巴图翻出了家里那个旧工具箱。箱子是阿爸留下的，已经有些生锈，但里面的锤子、钳子、螺丝刀却依旧完好。他在箱子底部，找到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旧自行车轴承——那是女儿小时候骑的自行车上换下来的，当时女儿还哭了好久，说舍不得，他便一直珍藏着，没舍得扔。巴图把轴承放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他按照手册上的材料清单，把需要的东西一一记在心里，然后便开始挨家挨户地找材料。
二
手册上的载体改造方案有四种：水塔、废弃楼、隧道、防空洞。巴图琢磨了半天，废弃楼在嘎查里没有，隧道和防空洞又太远，只有水塔最合适。嘎查东头有一座废弃的青砖水塔，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当时是为了解决嘎查里的饮水问题，后来随着自来水通到家家户户，水塔便渐渐闲置了，如今早已干涸，塔身布满了裂痕，墙皮也脱落了不少，但依旧稳稳地立在戈壁上，像一位坚守岗位的老兵。
巴图绕着水塔转了三圈，用手敲了敲青砖，声音沉闷而结实。“就它了。”他心里想。水塔有十几米高，站在下面往上看，能看到顶部的开口，正好可以安装风陀螺。而且水塔的位置很高，没有遮挡，信号传播起来应该会更顺畅。
接下来就是凑齐97元的材料。手册上的清单很详细，每一样材料都标注了价格，巴图算了算，只要按照手册上的方法找材料，刚好能控制在97元以内。
风陀螺需要一根直径10厘米的pVc管。巴图想起乡上的废品站里堆着不少废弃的水管，便骑着骆驼赶了过去。废品站老板是个憨厚的蒙古族汉子，见巴图来买pVc管，从一堆废品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根一米多长的，说：“巴图，这根管子还挺新的，你要的话，5块钱拿去吧。”巴图接过管子，用手量了量，长度足够，便付了钱。
然后是自行车轴承。巴图原本想用水箱底那个女儿留下的旧轴承，但转念一想，那个轴承已经用了很多年，怕不够结实，便又去废品站打听。废品站老板从一堆废铁里翻出一个崭新的旧轴承，说：“这个是我前几天收的，没怎么用过，3块钱给你。”巴图接过轴承，用手转了转，转动起来很顺滑，便满意地付了钱。他把女儿留下的那个轴承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了工具箱——那是女儿的念想，他舍不得用。
太阳能板是最关键的部件，也是花费最多的。手册上推荐二手市场采购，可乡上没有二手市场，巴图便骑着骆驼跑了三十里路，到隔壁乡的废品站打听。废品站老板听说他要太阳能板，笑着说：“巧了，我这儿刚好有一块，是几年前牧民家的太阳能热水器淘汰下来的，还能用，你要的话，30块钱拿走。”巴图按照手册上教的方法，从废品站老板那里借了个万用表，在阳光下测量开路电压，屏幕上显示19.2V，远远高于手册上要求的18V，合格。巴图心里一阵高兴，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把太阳能板捆在骆驼背上。
剩下的材料大多是就地取材。风叶需要用塑料板制作，巴图家里刚好有几个旧塑料桶，是之前装饲料用的，他把塑料桶洗干净，用剪刀剪成合适的大小，然后用记号笔在上面画出风叶的形状。固定部件需要支架，手册上推荐用金属支架，但价格太贵，巴图便用家里的麻绳代替，麻绳结实耐用，还不用花钱。水塔底部需要铺一层防水布，防止潮湿影响设备，巴图在乡上的供销社花12块钱买了一块防水布，足够铺在水塔底部了。
风陀螺下方的重力锤，手册上推荐用装满沙子的塑料瓶。巴图找了个玻璃罐，那是阿妈生前用的咸菜罐，洗干净后，他跑到戈壁上，装了满满一罐细沙，用胶带把瓶口封紧，这样重力锤就做好了，免费。信号收集板没有专业材料，巴图想起家里有个废弃的铝制锅盖，便把锅盖拆开，用剪刀剪成合适的形状，用钉子固定在水塔顶部，铝制的锅盖导电性好，正好可以充当信号收集板，零成本。
最后，巴图在乡上的小卖部花27块钱买了一块二手充电宝，容量mAh，足够储存太阳能板发的电，确保无风的时候塔也能正常运行。
巴图把所有材料的价格加了一遍：pVc管5元+自行车轴承3元+太阳能板30元+防水布12元+充电宝27元=77元？不对，他又算了一遍，还是77元。他翻出手册，仔细看了看材料清单，原来还有铁丝、胶带、剪刀等小物件，他之前没算进去。巴图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小物件都是家里现成的，不用花钱。他把所有材料整理好，放在水塔旁边，心里算了算，所有材料加起来正好97元，分毫不差。
三
建造风陀螺的那天，嘎查里的几个老人都来围观了。他们听说巴图要造一座能跟星星说话的塔，都觉得很新奇，纷纷跑来看看热闹。扎布老人是嘎查里年纪最大的，已经七十多岁了，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水塔旁边，问：“巴图，你这是要做什么？真能跟星星说话？”
“扎布大叔，我女儿说能，应该就能。”巴图笑着回答。
巴图按照手册上的GIF动图一步步操作。首先是切割pVc管，他需要把pVc管截成20厘米长的一段。他用钢锯小心翼翼地锯着，pVc管很硬，锯起来很费力，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沙地上，很快就蒸发了。锯了十几分钟，终于把管子锯断了。然后，他用记号笔在管壁上画出六个均匀分布的标记，这是风叶的位置。接下来是切割风叶，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巴图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切割，可美工刀太钝了，切了半天，风叶还是一边厚一边薄，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用这个。”旁边的扎布老人递过来一把磨得锋利的弯刀，“这是我年轻时切羊皮用的，锋利得很，稳当。”
巴图接过弯刀，刀柄上还带着扎布老人的体温。他试着用弯刀切割，果然顺畅多了。他按照标记，一点点地切割，每切一刀都很小心，生怕切坏了。半个多小时后，六个风叶终于切割好了。他用砂纸把风叶的边缘打磨光滑，既防止使用时划伤手，又能减少空气阻力。
然后是安装轴承。巴图把自行车轴承放在pVc管的中心，用铁丝固定牢固。铁丝绕了一圈又一圈，确保轴承不会松动。接着，他找来一架梯子，靠在水塔上，慢慢爬了上去。水塔很高，站在顶部，能看到整个嘎查的景象，远处的祁连山清晰可见，戈壁上的羊群像一颗颗白色的珍珠，散落在黄沙中。巴图在塔尖安装了一个简易的支架，用铁丝固定好，然后把风陀螺挂在支架上，下方悬挂着那个装满细沙的玻璃罐。他轻轻推了推风陀螺，风一吹，风陀螺呼呼地转了起来，轴承转动的声音清脆悦耳，玻璃罐摆动着保持平衡，整个装置稳稳当当。
安装太阳能板的时候，巴图按照手册上的指导，把太阳能板固定在水塔朝南的侧面。他用铁丝把太阳能板牢牢地固定在塔身上，确保不会被大风刮掉。然后，他用导线把太阳能板连接到充电宝上。阳光下，太阳能板的指示灯亮起，变成了绿色，说明正在充电。巴图看着指示灯，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供电问题解决了。
最后一步，是下载宇宙回信AI模板。巴图拿出女儿寄来的智能手机，扫描了手册上的二维码，很快就下载好了模板。界面很简单，只有一个输入框和一个发送按钮。巴图手指颤抖着，点开输入框，想了想，在里面敲下了一行字：“阿妈，我和女儿都很好。戈壁的风很大，星星很亮。”
这是他想对阿妈说的话，也是他想让星星听到的话。这些年，他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吃了很多苦，但他从来没抱怨过。他只是希望阿妈在天上能看到，他们父女俩过得很好，希望阿妈能放心。
点击“发送”的瞬间，手机屏幕上跳出“信号传输中”的绿色提示。水塔顶部的风陀螺转得更快了，发出呼呼的声音，铝制锅盖做的信号收集板反射着阳光，像一面镜子，在戈壁上闪闪发光，仿佛在向宇宙传递着这份跨越山海的思念。巴图站在水塔下，抬头看着转动的风陀螺，眼眶有些湿润。他仿佛看到，阿妈变成的那颗星星，正在天上看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四
三个月后，巴图正在院子里给羊群喂草料，口袋里的智能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女儿打来的视频通话。他慌忙放下手里的草料，接通了电话。屏幕里，女儿的笑容格外灿烂，兴奋地说：“阿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Ft-073号风塔被收录进全国风塔地图了！有科学家说，你的塔信号很稳定，还收到了疑似宇宙回声的脉冲信号呢！”
“宇宙回声？脉冲信号？”巴图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他能感受到女儿的兴奋，也知道这是个好消息。他站在水塔下，抬头看着转动的风陀螺，眼眶有些湿润。戈壁的风依旧很大，吹得他的头发乱飞，但这风再也吹不散他对阿妈的思念，吹不断他和女儿的牵挂。他不知道什么是宇宙回声，也不懂什么是脉冲信号，但他知道，这座用97元造起来的风塔，就像一座桥梁，连接着戈壁与星空，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自从巴图的风塔建成后，嘎查里的牧民们都觉得很新奇，纷纷跑来打听。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也学着巴图的样子，想要建造自己的风塔。巴图把手册打印出来，分给大家，耐心地教他们制作风陀螺、安装太阳能板。他说：“97块钱，不算多，也就是一顿饭的钱，但它能让我们的声音传到星星上去，让远方的亲人知道我们很好。”
有个年轻的牧民问他：“巴图大叔，你说星星真的能听到我们的话吗？”
巴图笑着回答：“能，一定能。只要我们心里想着，星星就一定能听到。”
夕阳西下，戈壁上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Ft-073号风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沙地上。风陀螺在余晖中旋转，发出微弱却坚定的信号。远处的祁连山轮廓清晰，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星空渐渐亮起，一颗颗星星像钻石一样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其中最亮的那颗，仿佛阿妈在天上眨着眼睛，回应着这份来自戈壁深处的约定。
巴图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点燃了一支烟。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风塔，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座风塔不仅仅是一座通信设备，更是他对阿妈思念的寄托，是他和女儿之间情感的纽带。
而在全国的各个角落，97座风塔同步转动着。它们有的建在沙漠深处，有的立在海岛之上，有的位于高原牧区，有的处在矿区旧址。每一座风塔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座风塔都承载着普通人的思念与期盼。它们像97颗星星，散落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面静音星座”，在寂静的宇宙中，传递着人类最朴素的情感与最坚定的希望。
风依旧吹着，风陀螺依旧转着，那些跨越山海的思念，那些对未来的期盼，正随着脉冲信号，向着宇宙深处传播而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真的能收到来自宇宙的回信，而这97座风塔，将会成为人类与宇宙对话的最初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