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导,这是下一期的飞行嘉宾预案,有几个可能的话题点和互动小设计,您看……”年轻的编剧助理拿着几张A4纸,兴冲冲地走进监控车,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杜仲基从满是分屏画面的监控器前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瞥了一眼那几张纸,没接。他拿起手边的保温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预案收起来。我们不搞这个。”
助理愣住了,有些无措:“可是……杜导,按照常规流程,至少得有个大纲,确保看点……”
“看点?”杜仲基打断他,目光重新投向屏幕。屏幕上,何灵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单,风有点大,被单扑啦啦地飘,他手忙脚乱地去抓,动作有些滑稽。杜仲基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看点不是设计出来的,是等出来的,是‘人’自己带出来的。 你设计一个‘华华劈柴砸到脚’的梗,不如就让他真的去劈柴,然后看会发生什么。他可能砸到脚,可能劈得很好,也可能跟斧头较上劲自言自语半小时……无论哪一种,都比设计的‘真实’。”
他放下杯子,语气缓和了些,但目光锐利:“记住,我们做的是《向往生活》,不是《预设的表演》。在这里,生活的逻辑大于综艺的逻辑。人,才是唯一的剧本。”
“去剧本化”不是一句口号,是贯穿始终的铁律,它首先意味着对“设计”的极致克制,甚至“反设计”。
曾有广告商试图植入,希望设计一个“飞行嘉宾惊喜发现某品牌产品并交口称赞”的桥段。方案被杜仲基直接驳回:“东西可以放在那里,用不用,怎么用,他们自己决定。夸不夸,是他们的嘴和心的事,不是我们笔的事。” 最终,那款产品只是静静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飞行嘉宾用了,觉得不错,随口提了一句“这个挺好使”,自然流畅。没有夸张的惊叹,没有生硬的广告词,效果反而真实可信。
也有团队成员担心“没梗”,提议在夜谈时“抛”一些容易引发讨论的社会话题。杜仲基摇头:“聊天不是辩论赛,不需要预设立场。 他们晚上坐在一起,聊今天种的菜,聊路过的云,聊小时候的糗事,或者干脆发呆,都好。重要的是,那是他们‘想’聊的,不是我们‘要’他们聊的。”
于是,观众看到了“反高潮”的真实:一次夜谈,话题不知怎的聊到了各自童年的遗憾。一位以硬汉形象着称的演员,沉默了很久,才说起小时候因为家境,没能继续学画的往事。他说得很慢,没有眼泪,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说完,大家都安静了,只有柴火噼啪作响。何灵递过去一杯新茶,什么都没说。那段长达近一分钟的沉默,没有剪辑,没有配乐,却比任何煽情的台词都更有力量。 因为那是真实的情绪流淌,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懂得与慰藉。
放弃设计,就意味着必须拥抱所有“意外”。而磨姑屋的“意外”,往往成了最珍贵的宝藏。
最经典的一幕,源于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那日原计划是户外烧烤,食材都准备好了,天色却突然阴沉,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院子的泥地瞬间变得泥泞不堪。计划全盘打乱。若按常规综艺思维,这是“播出事故”。但杜仲基在监控车下令:“所有机位,跟住!拍他们的真实反应!”
镜头里,众人先是傻眼,随即鸡飞狗跳地抢救食材、搬桌椅。华华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屁墩,手里的玉米飞了出去,被彭彭下意识接住,两人对视,一身狼狈,却哈哈大笑。黄垒当机立断:“烧烤改火锅!屋里支桌子!” 何灵忙着找干净毛巾给大家擦头。妹妹把淋湿的靠垫拿到炉边烘烤。飞行嘉宾也顾不上形象,挽起袖子帮忙搬东西。
没有抱怨,只有突发状况下本能的分工协作与苦中作乐。最终,一伙人挤在略显拥挤的堂屋里,守着咕嘟咕嘟的火锅,窗外大雨如注,屋内热气蒸腾,大家头发还湿着,却吃得格外香甜,聊得格外开心。华华甚至即兴用筷子敲着碗边,来了段“暴雨火锅奏鸣曲”。这场计划外的暴雨火锅,成了观众心中最温暖的记忆之一,因为它充满了变故之下的随机应变、携手共渡的温情以及最真实的笑与闹。
还有一次,一只不请自来的小香猪(后来被取名“八戒”)闯进院子,拱翻了菜篮子,吓得鸡飞狗跳。华华和彭彭上演“全武行”追猪,弄得浑身是泥,猪没抓到,两人却滚作一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飞行嘉宾是一位优雅的女演员,起初吓得花容失色躲到何灵身后,后来也被这滑稽场面逗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小心翼翼地试着去摸“八戒”的鼻子。这场完全失控的“追逐戏”,笑点密集,生动自然,任何编剧都写不出如此鲜活的剧本。
“去剧本化”最大的冒险,也最大的魅力,在于对人性的“不设防”。它不预设“谁该是什么样”,而是提供一个场域,让人自然地流露本真。
一位以“高情商”、“会说话”着称的艺人到访。头一天,他妙语连珠,活跃气氛,无可挑剔。第二天下午,连续干了几小时农活后,他累得瘫在田埂上,望着天空,突然喃喃自语了一句:“妈的,真累啊……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说完可能意识到有镜头,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这句略带粗口的抱怨,没有剪掉。播出后,观众反而觉得他真实可爱——“原来他也会累,也会吐槽,不是永远绷着的完美偶像。” 这份“不完美”,让他变得更可亲,更像个活生生的、会疲惫的“人”。
兄妹间的互动更是如此。没有剧本要求“兄友弟恭”,华华和彭彭的相处,充满了男孩子间特有的打闹、互怼和关键时刻的相挺。华华会“陷害”彭彭多干活,彭彭会“嘲笑”华华唱歌跑调,但彭彭劈柴劈到手麻时,华华会默不作声递上水;华华情绪低落时,彭彭会用笨拙的方式逗他开心。这种流淌在琐碎日常里的、未经雕琢的情感,比任何设计的“感人桥段”都更戳心。
这种极致的“真实”,源于杜仲基对创作团队近乎“严苛”的要求:“我们要做最耐心的观察者和记录者,而不是导演和编剧。 除非涉及安全,否则绝不干预。我们的工作,是创造能让真实发生的情境,然后,闭上嘴,睁大眼,捕捉它。”
因此,磨姑屋的导演和编剧,可能是最“憋屈”也最“清闲”的。他们没有厚厚的流程台本,只有简单的时间线和注意事项(如“上午收玉米”、“傍晚飞行嘉宾到”)。大量时间,他们只是在监控器后等待,在田野间跟随。
他们学会了从“设计冲突”到“发现细节”。不再琢磨怎么让嘉宾“吵起来”,而是观察何灵如何用一句玩笑化解微妙的尴尬;不再设计“感人肺腑的夜谈”,而是捕捉妹妹在大家大笑时,那个安静又了然的微笑;不再安排“劳动竞赛”,而是记录黄垒在灶火前,那个因为成功控制火候而微微扬起的、得意的嘴角。
杜仲基常说:“生活的戏剧性,远胜于编剧的想象力。 我们要相信人,相信时间,相信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人和人、人和自然之间,自然会发生化学反应。 我们要做的,不是当化学家去调配试剂,而是当好那个实验室,准备好安全的、包容的器皿,然后,等着看奇迹自己发生。”
当那些未经设计的、甚至略显粗糙的对话、那些突如其来的状况、那些本能的反应、那些沉默与大笑,经过精心的剪辑(保留其真实节奏)和后期(仅作必要说明)呈现在屏幕上时,一种奇特的魔力产生了。
观众不再觉得是在“看节目”,而是在窥见一段生活,结识一群朋友。他们会为华华笨拙的体贴会心一笑,为彭彭实诚的担当默默点赞,为妹妹安静的陪伴感到温暖,为飞行嘉宾卸下伪装后的瞬间而动容。他们会记住那个暴雨中的火锅,那只捣蛋的小猪,那次累瘫后的粗口,那无数次无声胜有声的默契眼神。
因为真实,所以可信;因为可信,所以可亲;因为可亲,所以深入人心。
《向往生活》没有刻意营造的“爆点”,却有着持续而绵长的吸引力。它不追求每分每秒的“高潮”,却让观众在平淡流淌的时光里,感受到生活的肌理与人情的温度。它证明了,在娱乐至上的时代,“真”才是最有力量的“秀”;在套路横行的行业,“去设计”才是最高级的设计。
杜仲基在后期机房,看着成片里那些“不完美”却鲜活动人的瞬间,对团队说:“我们或许创造不了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我们守护了弥足珍贵的‘真实’。而真实,自有雷霆万钧之力。”
这力量,安静,却足以在亿万观众心中,荡开最深、最久的回响。磨姑屋的故事,之所以让人向往,正是因为它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笨拙、琐碎、温暖、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