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谷中日月 稚子启蒙(潜龙谷 1948年6月10日)
晨雾如纱,缭绕在葫芦形山谷的崖壁之间。潜龙谷迎来了第一个完整的夏日清晨。
白映雪站在新辟的“观云台”上——这是位于中层石室上方一处天然凸出的平台,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山谷。谷底的空地上,十几个孩子正在王有禄安排的教习带领下练习五禽戏,动作稚拙却认真。权靖烽穿着朴素的青色布衣,站在队列前排,动作一丝不苟;权振国则在后排扭来扭去,被一旁的嬷嬷轻声提醒。
“夫人,谷中简陋,委屈您和少爷小姐了。”王有禄站在白映雪身后,语气带着歉意。
白映雪转过身,清晨的光线映照着她清瘦却精神的面容:“王叔言重了。此地在乱世中能有如此一片安稳,已是万幸。孩子们能在此读书习武,不受惊扰,比在北平整日提心吊胆好上千百倍。”
她走下观云台,沿着新开凿的石阶往谷底走去。沿途可见工匠在崖壁上继续开凿新的储藏室,妇人们在溪边浣洗衣物,几名老药工在开垦出的几块巴掌大的药圃边蹲着查看长势。整个山谷虽然拥挤,却秩序井然。
“目前谷中实有人口一百七十三人,”王有禄边走边低声汇报,“其中护卫及青壮劳力六十二人,匠人及家眷四十七人,老弱妇孺六十四人。粮食按目前消耗,可支撑八个月,药材储备较为充足。水源是地下暗河引出,经三重过滤,安全无虞。”
“防御呢?”白映雪问。
“入口处三道暗闸每日检查,崖壁箭孔已增至二十四处,覆盖所有死角。‘惊石阵’覆盖了谷口至中层的主要通道,一旦触发,三层岗哨皆能听到,并且配备新型的预警罗盘。”王有禄顿了顿,“只是......谷中空间有限,若真被大队人马发现强攻,恐难以久守。李老先生建议,需在谷外数里处增设几处暗哨,形成预警纵深。”
白映雪点头:“此事要紧。挑选最机警可靠的‘惊鸿’老手,三人一组,在谷外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制高点设立隐蔽观察点,轮换值守。不要求他们阻敌,只需提前预警。联络用信号烟,白天用三种不同颜色的烟雾表示不同等级的危险,夜间用火把暗号。”
“是,我这就去安排。”王有禄记下。
走到谷底学堂,孩子们的五禽戏刚结束。教习是个五十来岁的老镖师,姓韩,早年是祝剑生的同袍,因腿伤退下来,被王有禄请来教孩子们强身健体。
“韩师傅辛苦。”白映雪上前施礼。
韩镖师连忙还礼:“夫人折煞老朽了。能在此地教小少爷小小姐们些粗浅功夫,是老朽的福分。”
白映雪目光落在权靖烽身上。五岁的女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小脸微红,但眼神清亮,看到母亲走来,规规矩矩地站好:“母亲。”
“烽儿今日练得可好?”白映雪蹲下身,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女儿额头。
“韩师傅说,要‘形随气走,意守丹田’。”权靖烽认真地复述着,“烽儿还不太懂,但照着做,感觉身体暖暖的。”
白映雪心中一动。女儿对“气感”的描述,似乎又触及到了某种特殊感知。她不动声色:“慢慢来,不急。”
这时,权振国像个小猴子一样窜过来,抱住白映雪的腿:“娘亲!国儿今天打了三拳!韩师傅说我有力气!”
白映雪笑着摸摸儿子的头:“国儿真棒。但要记住,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保护家人,不是用来欺负人的。”
“国儿知道!保护姐姐,保护娘亲,保护弟弟!”三岁的权振国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却气势十足。
周围的工匠家眷们看着这一幕,眼中都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女主人的到来,小主人们的活泼,给这个紧张隐秘的山谷带来了久违的生机与希望。
白映雪又去看望了被嬷嬷抱着的权振华。两岁的孩子正在学步,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母亲抱。白映雪接过幼子,感受着怀中温软的小身体,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有为人母的柔情,也有对这乱世中幼子命运的担忧。
“修兰呢?”她问嬷嬷。
“姨娘一早就去帮忙整理药圃了,说是要认几种山谷里新发现的草药。”嬷嬷回答。
正说着,李修兰从东侧的药圃方向走来,手中拿着几株刚采的草叶,裙角沾着泥土,额上也有汗,神色却比在北平松快许多。
“姐姐,”她走近,将草叶递给白映雪看,“你看,这是山谷阴湿处长的‘七叶一枝花’,清热解毒的良药。还有这个,像是‘金线吊葫芦’的变种,我需查查药典确认。”
白映雪接过草叶细看:“你倒是一来就找到事情做了。”
“在这里,反而觉得踏实。”李修兰轻声说,“不用整日算计人心,提防暗箭。种种药,帮帮厨,教教孩子们识字,心里清净。”
白映雪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当年被她亲自挑选、纳给丈夫的妾室,这些年在北平协助她管理内宅,应对各方,展现了不凡的智慧与忠诚。如今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似乎也找到了某种内心的安宁。
“清净是好事,”白映雪将草叶递还,“但也不能完全放下警惕。谷中人员虽都经过筛选,但日久难免生变。你心思细,平日多留意众人言行情绪,若有异常,及时告知王总管或我。”
李修兰肃然点头:“修兰明白。”
这时,一名护卫匆匆从谷口方向跑来,手中拿着一支细竹管:“夫人,祁县密信,刚通过‘鹞子’传进来。”
白映雪接过竹管,取出内藏的薄绢密信,展开细读。信是权世勋(幼子)亲笔,简明扼要:与“那边”的物资交接已确定时间地点,定州暗桩获新情报,盘龙垒声石疗法有突破,并询问潜龙谷状况及她与孩子们是否安顿妥当。
她看完,将绢信就着随身带的火折子点燃,灰烬落入脚下泥土。
“王总管,取纸笔来。”白映雪吩咐,“我要给祁县回信。”
第二幕 金石应机 声波测矿(盘龙垒 核心实验室 1948年6月12日)
盘龙垒深处,声石疗法的研究正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拓展。
李守拙发现,那八枚特制的多孔火山熔岩石磬在敲击时产生的特殊声场,不仅能抑制权世勋(长子)体内的邪能,似乎还对周围的矿石样本产生了微妙的共振现象。
这一日,他设计了一个新实验。在听音室中央摆放了二十余种不同种类的矿石标本,大小、形状尽量一致。陈念玄坐在特制的“感音石”圆盘前,李守拙则依次敲击石磬。
“念玄,专注感知这些石头在声音中的‘反应’。”李守拙嘱咐道。
陈念玄闭目凝神。当低沉的“噗——嗡”声在室内回荡时,他轻声描述:“那块青黑色的(磁铁矿)......在轻轻震动,像水面的波纹......那块黄白色的(方解石)......震动很细碎,像很多小珠子在跳......那块暗红色的(赤铁矿)......震动得很‘沉’,往下走的感觉......”
李守拙让弟子详细记录每一种矿石的反应特征。薛神医在一旁若有所思:“不同的矿石,因其成分、结构、密度的差异,对特定频率声波的共振反应也不同。这原理,是否可用于......探矿?”
“探矿?”陈清河眼睛一亮,“舅公的意思是,用声音来寻找地下的矿脉?”
“正是。”李守拙停止敲击,拿起一块磁铁矿标本,“你们想,若我们将这声石装置放大,在野外敲击,通过聆听地面回音或检测地脉震动的差异,或许能判断地下是否有矿,甚至是什么类型的矿!这比罗盘寻脉、经验推测要精准得多!”
陈清河激动起来:“若真能成,那可是开天辟地的技术!无论是对家族,还是对未来建设......”
“但难度极大。”薛神医泼冷水,“地下情况复杂,声波传播受地质结构、含水量、空腔等多种因素影响,如何区分是矿石共振还是其他干扰?且这需要极其敏锐的感知能力,除了念玄,谁还能做到?”
李守拙沉吟:“念玄的感知是关键,但不能事事依赖这孩子,他也承受不起。我们需找到将他的感知‘量化’‘固化’的方法。”他看向陈念玄,“念玄,你感觉这些石头震动时,身体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比如,手麻、发热、或者哪里不舒服?”
陈念玄歪着头想了想:“手放在圆盘上,能感觉到震动......不同的石头,震动的‘味道’不一样。有的像轻轻的痒,有的像有小针在扎,但很轻。没有不舒服。”
“震动传递到身体的路径......”李守拙思索着,“如果我们设计一种装置,能将地下的震动放大,并通过不同材质的传导棒传递到操作者手上,或许经过训练的人,也能通过手感差异来判断地下情况。虽然远不如念玄的先天感知敏锐,但足以作为一种实用的辅助手段。”
他立刻召集弟子,开始设计这种被他暂命名为“地听仪”的装置——核心是一根中空的特制金属探杆,底部可更换不同材质(与被探测矿石性质相近)的探头,探杆中部设置放大震动频率的簧片结构,顶部是一个可供手握感应震动的握柄。同时,他还设计了一套简单的记录系统,用不同粗细的线条在转动的纸筒上绘制震动波形。
“先做三个原型,在堡垒附近的已知矿脉点测试。”李守拙下令,“念玄,到时还需要你帮忙‘校准’,告诉我们探到的震动,对应的是什么矿石。”
陈念玄乖巧点头。他能感觉到太舅公和师傅们对这个新发明的重视和期待,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深远意义,但能帮上忙,他很开心。
隔壁的医疗室内,权世勋(长子)正在进行今天的声石治疗。随着疗程推进,他现在已无需全程卧床,可以在治疗时靠坐。薛神医调整了金针穴位,着重疏通被邪能长期淤塞的肝经。
治疗结束,权世勋(长子)吐出一口带着腥气的浊血,但脸色反而红润了些。他感受着体内那种如附骨之疽的阴冷感又消退了一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薛老,我感觉......手脚的力气回来一些了。”他尝试握拳,虽然依旧虚弱,但比之前绵软无力已好了太多。
薛神医把脉片刻,点头:“脉象虽仍沉涩,但已见滑利之象,邪毒被压制得不错。不过切记,万不可急于运功或剧烈活动,你经脉受损严重,需徐徐温养,否则前功尽弃。”
“我晓得。”权世勋(长子)苦笑,“这躺着的日子,比当年在海上搏命还难熬。老二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世勋前日有信来,说与‘那边’的物资交接已定,定州暗桩也进展顺利。”薛神医收起金针,“大勋哥儿,你如今既已看清林家真面目,往后作何打算?海上基业,怕是难复旧观了。”
权世勋(长子)沉默良久,眼中闪过痛苦、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沉静:“海上的兄弟......我对不起他们。墨离还带着些人在苦撑,等我好了,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至于往后......”他望向石室顶部人工开凿出的、模拟星图的微光,“这身子能否全好还未可知。就算好了,经此一劫,我也看明白了些事——个人勇武、一地称雄,在这大时代里,不过螳臂当车。老二的路子......或许才是对的。家族要存续,得跟上大势,得有拿得出手、对世道有用的真本事。”
薛神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位昔日桀骜不驯的海上枭雄,经历生死磨难后,心性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你能这么想,是家族的福气。”薛神医叹道,“好好养着吧。等你能下地走动了,去看看念玄那孩子,还有守拙他们弄的那些新奇玩意儿。权家的未来,说不定真在这些‘奇技淫巧’和孩子们身上。”
权世勋(长子)缓缓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石室内只有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李守拙弟子们敲打金属的叮当声。
第三幕 定州暗涌 旧宅夜探(定州城 白家老宅外 1948年6月13日夜)
月色昏暗,定州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宵禁早已开始,街上除了偶尔巡逻的保安团士兵的脚步声和狗吠,再无其他声响。
白家老宅位于城东文昌街,曾是定州城内数一数二的深宅大院。自白家举家北迁后,宅子几经转手,如今被县长胡为民的小舅子赵四占着,开了间杂货铺,前店后宅,早已不复当年气象。
深夜子时,两条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宅西侧墙外的暗巷中。正是周定邦(老定)和他最得力的助手,人称“夜猫子”的年轻队员。
老定伏在墙根阴影里,侧耳倾听片刻,又用一根细竹管插入墙缝,朝内吹入少量迷烟——不是迷人的,是驱狗的。宅内养着两条看门恶犬,他们早已摸清。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老定打了个手势,两人先后抛上钩索,轻盈翻过两丈高的院墙,落地无声。
院内杂草丛生,昔日精致的亭台水榭早已破败不堪。前院的杂货铺黑灯瞎火,后院住人的几间屋子也寂静无声。赵四今夜去了相好的寡妇家,这是老定花了五块银元从更夫嘴里套出的情报。
两人目标明确——直奔后花园假山下的密室入口。这是白映雪当年离开定州前,只告知极少数核心成员的绝密:假山内部中空,有一条暗道通往地下密室,密室内藏着部分来不及带走的核心典籍和白家历代积累的定州及周边地区的详细舆图、还有当年的水利笔记、物产记录。
这些资料,对即将可能回归、并希望在新政权下有所作为的权白两家而言,价值不可估量。
假山位于花园东北角,藤蔓缠绕,看似与寻常假山无异。老定按照记忆中的方法,摸索到一块不起眼的凸起石块,左右各转三圈,再用力按下。
轻微的“咔哒”声响起,假山底部一块石板悄然移开半尺,露出黑黝黝的洞口,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下去,你把风。”老定低声道,接过“夜猫子”递过来的简易防毒面罩(用浸过药水的棉布制成)戴上,又点燃一支特制的、燃烧缓慢且烟少的牛油蜡烛,躬身钻进洞口。
地道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石阶湿滑,长满青苔。老定小心翼翼下行约十余级,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眼已被锈死。
但这难不倒老定。他从腰间皮囊中取出几样特制工具——细如发丝的探针、带钩的钢线、一小瓶李守拙特制的“松锈水”。他先将药水滴入锁眼,静待片刻,再用工具探入,凭着多年开锁经验和手上细微的触感,一点点拨动锁芯内的机关。
约半盏茶时间,“咔”一声轻响,锁开了。
老定推开铁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涌出。他举高蜡烛,昏黄的光照亮了密室内部。
密室不大,约三丈见方。靠墙立着六口包铁的大木箱,箱体上白家的标记依然清晰。地上散落着一些零碎的杂物和老鼠粪便。
老定先检查了密室结构,确认没有塌陷危险后,才走向木箱。箱盖上也挂着锁,但相比外门那把,这些锁要简单得多。他逐一打开。
第一口箱内,整齐码放着用油纸包裹的书籍——白家历代收集的地方志、水利图谱、农时记录、矿产调查笔记。老定随手翻开最上面一册,是《定州山川形胜考略》,白鸿儒年轻时的笔迹,详细记载了定州周边每一处山峦、河流、隘口的地形、土质、植被,甚至标注了哪些地方易发生山洪、滑坡。
第二口箱,是各种契约文书的地契、房契副本,以及白家与定州本地各大族、商会历年往来的重要信件摘要。这些是重建地方人脉网络的关键参考。
第三口、第四口箱,装的是白家历代积累的医案、药方,以及部分金石冶炼的工艺笔记。虽然不如盘龙垒的完整,但仍有其独特价值。
第五口箱让老定眼睛一亮——里面是数十卷用防水油布包裹的舆图!他展开其中一卷,是《定州全域详图》,比例精确,标注了所有村镇、道路、桥梁、水源、官仓、兵营位置,甚至还有不同季节的通行难易度备注。这样的地图,在军事和建设上的价值,不言而喻。
第六口箱较小,里面是一些珍贵的矿石样本、药材标本,以及几件白家祖传的小型精密测量仪器。
老定心中激动。这些资料保存得比预想的要好,虽然有些受潮发霉的迹象,但整体完好。他迅速估算了一下:要全部安全运出,至少需要三到四次。今夜只能先带走最重要、最便携的部分。
他先从舆图中挑选了最核心的五卷——全域图、城区详图、水系图、主要官道图和矿产分布草图。又从那箱地方志笔记中,选出了关于水利和农业的两册最实用的。将这些用随身带的油布重新包裹严实,捆扎成两个小包袱。
正要合上箱盖时,他眼角瞥见第五口箱底部似乎还有个夹层。他小心探手摸索,果然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轻轻按下,箱底木板弹起,露出一个扁平的铁匣。
铁匣没有锁,只有一道简单的扣栓。老定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映雪亲启”,落款是“父 鸿儒”,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秋——正是白家离开定州北上前夕。
老定犹豫了一下。这是当年白鸿儒给女儿的私信,他不该看。但此时情况特殊......他最终决定带走,交给夫人定夺。
将两个包袱和铁匣背好,老定最后看了一眼密室,确认没有遗漏重要物品,便吹灭蜡烛,退出密室,重新锁好铁门,沿着地道返回。
回到地面,“夜猫子”依然警惕地守在假山旁。两人对了个眼神,迅速原路翻墙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当夜,老定将盗出的资料妥善藏在“济生堂”药铺地窖的暗格里,准备分批转运出城。那封白鸿儒的密信,则通过次日出发的“鹞子”信使,送往潜龙谷。
定州白家老宅的这次夜探,不仅取回了至关重要的资料,更仿佛一个象征——权白家族对这片故土的回归,已从情报搜集,进入了实质性的资源回收阶段。那些尘封的典籍舆图,将在不久的未来,成为家族在新天地中立足的重要基石。
第四幕 海上新盟 远洋之望(辽东外海 金永浩营地 1948年6月15日)
渤海湾的风浪在夏日变得温和许多。金永浩的岛礁营地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不是墨离的人,而是来自更北方,自称“北海商会”的代表,一个三十来岁、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的汉子,叫郑海龙。
郑海龙操着一口带着大连口音的官话,言谈举止透着商人的圆滑与江湖人的豪爽。他声称“北海商会”主要在朝鲜半岛西海岸、日本海乃至库页岛一带活动,做的是“大宗货品转运”生意,与苏联、朝鲜、日本各方都有“路子”。
“金当家,墨爷,久仰大名!”郑海龙在简陋的“船长室”里抱拳行礼,“兄弟这次冒昧来访,一是久闻二位在这片海上的威名,特来拜会;二嘛,也是想谈谈合作。”
墨离与金永浩交换了一个眼神。墨离沉声道:“郑老板客气。不知贵商会想怎么个合作法?”
郑海龙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知道二位与南洋林家有些过节,巧了,我们‘北海商会’跟林家在北边的生意也有冲突。林家仗着有英国人撑腰,有那些神神秘秘的‘黑船’帮忙,在渤海、黄海一带抢了我们不少生意。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是不是可以......联起手来,给林家点颜色看看?”
金永浩眯起眼睛:“郑老板消息很灵通啊。连我们跟林家有过节都知道。”
“江湖不大,海上更小。”郑海龙坦然道,“二位爷前段时间劫了林家一条船,这事虽然林家压着,但瞒不过有心人。更何况......”他压低声音,“那船上有些‘特别’的东西,对吧?我们‘北海商会’,对那些东西......也很感兴趣。”
墨离心念电转。对方显然知道“海魈”相关物品的存在,且同样在关注甚至搜集。这“北海商会”背景绝不简单,恐怕不仅仅是普通走私集团。
“郑老板对‘那些东西’了解多少?”墨离试探道。
郑海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倒出几件小物件放在桌上:一枚刻着扭曲符号的金属片(与墨离缴获的类似)、一小块幽蓝色晶体碎片、还有一个非金非木、造型怪异的齿轮状零件。
“我们也在跟那些‘黑船’打交道,交过手,也捡到过些破烂。”郑海龙指着那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咱们陆上的手艺。林家跟它们勾搭,所图非小。我们商会背后的大老板认为,这些东西背后可能牵扯到更麻烦的势力,不能让林家一家独占,更不能让它们在中国沿海肆无忌惮。”
墨离心下凛然。这“北海商会”显然有更上层的背景和支持,其目标可能涉及国家层面的安全考量。
“郑老板想怎么合作?”金永浩问。
“情报共享,行动协调。”郑海龙干脆道,“我们在北边,你们在南边,盯着林家船队和那些‘黑船’的动向。有机会,就联手干一票,物资按出力分,那些‘特别’的东西,我们研究过后,可以分享部分发现。另外......”他顿了顿,“我们知道二位现在缺船缺装备。我们商会可以提供两艘经过改装、速度快、火力不弱的巡逻艇,以及一批武器弹药,算是合作的诚意。”
这个条件相当诱人。墨离现在最缺的就是像样的船只和武器。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墨离没有立即答应。
“当然。”郑海龙起身,“兄弟在岛上等三天。三位爷考虑好了,给个准话。”
郑海龙离开后,墨离与金永浩、浪里鳅密议。
“这‘北海商会’来路不明,但出手大方,背景恐怕很深。”浪里鳅分析,“他们要对付林家是真,但对‘海魈’那些东西的兴趣也不假。咱们跟他们合作,会不会与虎谋皮?”
金永浩道:“但他们的提议确实能解我们燃眉之急。两艘好船,一批武器,够咱们实力翻一番。而且他们在北边的眼线,对我们也有用。”
墨离沉思良久,缓缓道:“合作可以,但要有限度、有防备。船和武器我们收下,情报可以有限度共享,但关于我们与祁县本家的关系,关于盘龙垒的存在,绝不能透露半分。行动上,可以配合,但要以我们的人安全为第一,不能当炮灰。”
他看向二人:“这事关系重大,我得请示本家。你们怎么看?”
金永浩点头:“是该问问。不过以我之见,这机会难得。咱们现在这样子,靠自己是翻不了身的。有人送船送枪,干嘛不要?小心点用就是了。”
浪里鳅也同意:“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力量。有了船和枪,不仅能自保,还能做更多事。就算‘北海商会’别有用心,咱们见招拆招就是。”
“好。”墨离决断,“我立刻给祁县发密信,陈述情况,请示是否接受合作。在回信到来前,咱们先跟郑海龙周旋着。”
当夜,密信通过备用渠道发出。墨离站在礁石上,望着北方漆黑的海面。渤海湾的风浪下,新的暗流正在汇聚。林家、海魈、神秘的“北海商会”......各方势力在这片古老的海域角逐。而他这支小小的海上力量,在夹缝中求生存、图发展的道路,似乎又多了一条充满未知风险却也蕴含机遇的岔路。
第五幕 祁县棋局 收官在即(祁县白府 密室 1948年6月16日)
权世勋(幼子)面前摊开着三份刚刚送达的密报:潜龙谷白映雪的回信,定州老定成功取回部分核心资料的简报,以及墨离关于“北海商会”接洽的请示。
他先仔细阅读了白映雪的信。信中详细描述了潜龙谷现状、孩子们的情况,并提出了增设外围暗哨、加强谷内人员管理、以及开始有计划地传授孩子们基础技艺等建议。信末,妻子用隐晦但关切的语言询问他的安危与祁县局势,并附上了权靖烽画的一幅简笔画——画上是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的人站在山上,看着远处的房子。稚嫩的笔触,却让权世勋(幼子)心中一暖。
他提笔回信,先报了平安,接着对妻子的建议一一回应:同意增设暗哨,由王有禄具体部署;谷内可开设简易的“技艺传习班”,让老匠人、老药师轮流教授孩子们实用技能,但要注意劳逸结合,不可过度;物资交接事宜已安排妥当,首批货物三日后启运;定州资料取回是好消息,需妥善保存,待局势明朗后有大用。
写到此处,他顿了顿,加了一段:“烽儿之画,父已收,甚慰。望汝等多加珍重,待尘埃落定,阖家团圆。念玄与烽儿之特殊,乃天赐亦重任,引导保护,不可懈怠。吾在此一切安好,勿念。”
封好给潜龙谷的回信,他又看向老定的报告。白家老宅密室的资料成功取回,尤其是那些详细舆图和地方笔记,价值重大。他批示:资料暂藏定州,待通道安全后分批运往潜龙谷;老定小组继续搜集军政情报,重点转向驻军换防时间、粮弹仓库守备弱点、以及胡县长、刁局长等人的矛盾细节;与“老槐”的联系保持,可酌情提供一些无关痛痒但能显示诚意的小情报。
最后,他凝视着墨离关于“北海商会”的请示,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北海商会”......这个名字他隐约有些印象。傅三爷早年的情报网曾提过,在东北亚海域有一支背景复杂、与苏联、朝鲜、乃至日本残余势力都有牵扯的走私集团,似乎也从事一些情报活动。如果真是他们,其背后恐怕有更复杂的政治力量支持。
墨离的谨慎是对的。合作可以,但必须有限度、有防备。船和武器可以要,情报可以有限共享,但绝不能暴露家族核心秘密和盘龙垒的存在。海上力量需要重建,这确实是个机会。
他提笔给墨离回信,原则同意与“北海商会”建立有限合作关系,但定了三条铁律:一,绝不透露与祁县、潜龙谷、盘龙垒的任何关联;二,行动以保存自身实力为第一要务,不为他人火中取栗;三,所有缴获的“海魈”相关物品,必须设法送回调査研究,不得私自与“北海商会”交易或共享。
写完三封回信,天色已近黄昏。权世勋(幼子)走出密室,来到书房外的庭院。暮色中的白府,比往日冷清了许多。大部分仆役已被遣散,核心人员陆续转移,只剩下王有禄安排的少数几个老仆在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赵局长这段时间来得少了,似乎认为白家已经“不行了”,将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可能油水更足的目标。这正是权世勋(幼子)想要的效果。
“家主。”祝剑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权世勋(幼子)转身:“祝先生,物资准备得如何了?”
“盘龙垒那边提供的药品、工具已打包完毕,共十二箱。香港李修柏先生筹措的西药和精密仪器零件也已通过秘密渠道运抵,共八箱。全部货物伪装成‘山货’和‘旧机械’,明日装车。”祝剑生汇报,“护送队伍由我亲自挑选,十名‘惊鸿’好手,分三批走不同路线,在预定地点汇合。”
“交接地点安全吗?”
“已派人提前勘察过,是太行山深处一处废弃的炭窑,方圆十里无人烟,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易守难攻。‘那边’的人会在六月二十日酉时(下午5-7点)到达,暗号核对无误后交接。”
权世勋(幼子)点头:“此事关乎家族信誉与未来合作,务必万无一失。你亲自带队押运最后一程。记住,若遇意外,保人保信为先,货物可弃。”
“明白。”
“交接完成后,你不必立刻返回,”权世勋(幼子)补充,“绕道去一趟潜龙谷,见见映雪,把这里的情况当面告诉她。然后......你就留在谷中吧,协助王总管防卫。祁县这边,很快也要收尾了。”
祝剑生一怔:“家主,您......”
“我自有安排。”权世勋(幼子)望向西方天际最后一抹晚霞,“祁县这盘棋,下了这么久,也该收官了。赵局长那些人,总得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的眼神平静,却透着一股决然。祝剑生知道,家主已经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他不再多问,抱拳领命:“剑生遵命。”
夜幕降临,祁县县城华灯初上,但白府内却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权世勋(幼子)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着初夏夜空的繁星。北平方弃,定州待归,海上新盟,山中潜龙......家族的命运,正沿着他亲手布下的棋路,一步步走向那个充满挑战却也孕育着新生的未来。
而他自己,作为这盘大棋的执子者,在完成最后的布局后,也将悄然退入暗处,与家人汇合,等待新时代的黎明。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亥时。权世勋(幼子)转身回屋,身影没入书房的灯火中。祁县的最后一夜,平静如常,但风暴已在远方酝酿。
(第35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