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经历那声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进来”,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猝然抽在凝固的空气中,也狠狠抽在我几乎僵死的心尖上。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四肢百骸却像被瞬间浸入了冰河,冰冷刺骨,连指尖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来了……终于来了!决定我们生死荣辱的时刻,就在那扇门后!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老奎、根生、水生三人猛地挺直了因长久戒备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脸上混杂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深入骨髓的紧张,眼神齐刷刷地投向冯经历,又飞快地扫过我,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托付的神情。福婶从东厢房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双手死死绞着衣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那双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圆睁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连西厢房的门帘都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是里面的医官也感受到了这院中骤然绷紧的气氛。
我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动弹不得。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其冰冷的棱角此刻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熨烫着我的胸口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几乎要让我窒息。那里面,是何先生的血,是雷豹大哥的命,是我们这一路九死一生的全部重量!现在,要由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放牛娃,捧到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钦差大人面前?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心脏,扼住咽喉。我能说什么?我该怎么说?万一说错一个字……韩婶、狗娃、还有这里所有的人……我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压力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干呕的感觉阵阵上涌。
冯经历站在正房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平静地注视着我,没有催促,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回避的凝视。那目光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也像一盏灯,在无边的恐惧中指引着唯一的方向。他没有选择老奎,没有选择钟伯,而是选择了我。是因为我怀里的木牌?还是因为……我是何先生案最直接的、幸存的见证者?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檀香和药味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破烂肮脏的衣衫,看了看那双布满血口和泥污的手,一股巨大的自卑和羞耻感涌上心头。我这副模样,如何去面见那位传说中的“青天大老爷”?
就在这时,一名一直肃立在廊下的、穿着青色衙役服色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是清澈的温水,臂弯上搭着一块半旧的、但洗得发白的葛布巾。他低着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小哥,大人吩咐,请先净面。”
净面?我一愣,茫然地看向冯经历。冯经历微微颔首。
这简单的两个字,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我心中筑起的、恐惧的冰墙。这位钦差大人……他竟连这个都想到了?他不是要审问一个肮脏的逃犯,而是……要见一个“人”?
我颤抖着伸出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放入温水中。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不凉,浸润着皮肤上干涸的血痂和泥垢,带来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我用力搓洗着双手,浑浊的污水顺着指缝流下,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痕和冻疮。我又捧起水,胡乱地抹了把脸,冰冷的水珠混合着温热的泪水,一起滚落。水盆很快变得浑浊不堪。
年轻衙役默默接过布巾递给我。我接过布巾,布料粗糙,却干燥洁净。我仔细地、用力地擦着脸和手,仿佛要擦去的不是污垢,而是这一路来的恐惧、屈辱和绝望。每擦一下,都感觉卸下了一分沉重的枷锁。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一直因恐惧而佝偻的脊背,尽管双腿依旧发软。我最后看了一眼东厢房和西厢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生死未卜的韩婶和狗娃。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敞开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房门走去。
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死寂的院落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踏在刀尖上。我能感觉到身后所有目光都凝聚在我背上,灼热、担忧、期盼……像无数双手,推着我,也像无数根针,刺着我。
走到门口,一股更加浓郁的、清冽的檀香气混合着陈年书卷和墨汁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的光线比外面稍暗,却异常整洁肃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案后端坐着一人。因是逆光,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常服、未戴官帽的、略显清瘦的轮廓,以及一双在暗影中依旧灼灼有神、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生敬畏的威压。
冯经历肃立在一旁,微微垂首。
我脚步一顿,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是跪下?还是站着?我该说什么?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瞬间,公案后传来一个温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孩子,近前来。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