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轻响,清脆、突兀,在寂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花厅里,如同惊雷炸开。那块暗红色的永昌号木牌,从我因虚脱而松开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滑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弹跳了一下,翻滚半圈,最终静止,正面朝上,“永昌”两个深深刻入木纹的字,在从窗棂透入的、斜斜的晨光下,纤毫毕现。木牌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刻痕深处嵌着的、难以洗净的暗褐色污渍——那是雷豹大哥滚烫的血——此刻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那段浸透血泪的逃亡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我因眩晕而前倾的身体被那名年轻衙役稳稳扶住,避免了摔倒在地的狼狈,但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凉透,四肢冰冷僵硬。我眼睁睁看着那木牌掉落,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失职的懊悔如同冰水浇头!我怎么这么没用!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掉在了地上!雷豹大哥用命护下来的证物!何先生昭雪的希望!万一摔坏了……万一……钦差大人怪罪……
极致的恐惧让我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讲述经历时更加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连站稳的力气都消失了,几乎完全靠衙役的搀扶才没有瘫软下去。我张着嘴,想请罪,想解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绝望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扶住我的年轻衙役手臂稳健有力,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支撑着我,让我慢慢重新站稳。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冯经历站在一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公案后的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平静地落在那块掉落的木牌上。他脸上没有任何不悦或惊讶的神情,那双深邃清澈的眼睛里,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了然。他没有立刻让人去捡,也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地面上的木牌,仿佛在透过这块小小的木牌,审视着背后所牵连的滔天血案和无尽冤屈。他的手指停止了在案面上的轻敲,花厅内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噎声。
这短暂的沉默,对我来说却漫长得如同酷刑。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木牌,仿佛它是我生命的全部,生怕它下一刻就会碎裂,或者被无情地扫入角落。
终于,钦差大人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无妨。”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我心中那块恐惧的巨石。他随即对身旁侍立的那名书吏微微颔首。
书吏会意,立刻躬身,快步上前,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拾起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用一方干净的白色细棉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垫着手,将木牌从地上拾起,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双手捧着,步履沉稳地呈送到公案之上。
钦差大人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立刻去碰触木牌,而是先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目光极其专注,掠过木牌上每一个磨损的边角,每一道深深的刻痕,最后停留在那暗褐色的血渍上,久久不动。花厅内的光线似乎也随着他的凝视而凝聚,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我屏住呼吸,连哭泣都忘记了,心脏狂跳着,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良久,钦差大人才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木牌的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审慎的尊重。他轻轻翻过木牌,看了看背面,又翻回来,目光深沉,仿佛能从那小小的木牌中,读出青柳村的惨案、何文远的冤屈、雷豹的忠烈,以及我们这一路来的九死一生。
“永昌号……”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他抬起眼,看向冯经历,“冯安,你确认,此物便是从何文远遇害现场所得?与那本账册,同出一源?”
冯经历立刻躬身,声音沉稳而肯定:“回大人,千真万确。此木牌是雷豹临死前交予陈石头,与账册一同藏于山神像下。卑职查验过,木牌质地、字样,与永昌号暗桩所用信物吻合。账册所载暗语,亦需此牌对应解读。两者互为佐证,缺一不可。”
钦差大人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木牌上,沉吟片刻,又看向我,语气缓和了许多:“孩子,这块木牌,还有那本账册,你们护送来,不易。受累了。”
“扑通”一声,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这句“受累了”所带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酸楚。我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泣不成声:“大人……青天大老爷……求您……为何先生……为雷豹大哥……做主啊!他们……死得冤啊!”
这一次,我没有结巴,没有语无伦次,积压了太久的悲愤和期盼,像决堤的洪水,冲口而出。
钦差大人静静地看着我,没有阻止我的哭诉。待我哭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本官既受皇命,巡查至此,自当厘清冤狱,肃清奸佞。何文远一案,曹党所为,天怒人怨。如今首恶虽已伏法,但余孽未清,沉冤待雪。你等带来的证物,至关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冯经历,最终定格在那块木牌上,眼神锐利如刀:“此案,本官定会一查到底,还冤者公道,告慰亡魂。”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骤然照亮了我几乎绝望的心田!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公案后那张清癯而威严的面孔,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虚脱!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吗?
“冯安,”钦差大人转向冯经历,“你护送证物、保全苦主有功,本官记下了。眼下,你先带他们下去好生安顿,韩氏与那孩子的伤势,着医官全力救治,不得有误。所需药物,一应从行辕支取。”
“卑职遵命!”冯经历躬身领命,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钦差大人又看向我,语气温和:“陈石头,你也起来吧。暂且安心在此住下,将养身子。后续案情,还需你等证言。”
“谢……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我哽咽着,连连磕头,额头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真实的触感让我知道,这不是梦。
一名衙役上前将我扶起。我站起身,依旧觉得双腿发软,浑身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巨大的情绪起伏让我一阵阵眩晕。
冯经历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他离开。我最后看了一眼公案上那块静静躺着的永昌号木牌,它终于从烫手的山芋,变成了洗刷冤屈的利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跟着冯经历走出花厅,重新回到洒满阳光的院落,我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天,依旧是那片天,但空气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新。院中,老奎、根生等人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急切和询问。
冯经历对他们微微点头,低声道:“大人已接下案子,应允彻查。韩嫂子和狗娃,医官正在全力救治。我等暂可安心。”
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喜悦弥漫开来。福婶更是喜极而泣,对着正房方向就要下跪,被老奎拉住。
我们,这群从地狱爬回来的孤魂野鬼,似乎终于在这威严的钦差行辕一角,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喘息的港湾。然而,望着院落深处那紧闭的房门,我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木牌已呈,接下来的暴风雨,只会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