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西边的院墙之后,天空变成了墨蓝色的丝绒,几颗早亮的星子疏疏朗朗地缀在上面,清冷地俯瞰着人间。钦差行辕这处僻静的别院里,没有点灯,只有正房和东西厢房窗户纸上透出的、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院落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块。白日的喧嚣和紧张仿佛被这渐深的暮色缓缓吸收、沉淀,一种劫后余生、精疲力竭后的奇异宁静,混合着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草药苦涩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我们被安置在西厢房旁边一间更小的、原本似是仆役居住的耳房里。房间低矮,陈设极其简单,一铺能睡下四五人的大通铺,一张旧木桌,两把凳子,但打扫得干干净净。通铺上铺着半旧的、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散发着一股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爽洁净的气息。这对于在泥沼、破庙里挣扎了太久的我们来说,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安稳窝巢。
“几位爷,热水备好了,在隔壁净房。这是干净的布巾和换洗衣物。” 一名中年仆役提着两桶热气腾腾的水进来,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看不起我们的神色,指了指隔壁一间更小的屋子,又放下两套叠得整齐的、同样是半旧的青色粗布衣裤,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热水”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攫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心神。老奎、根生、水生,还有我,四个大男人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两桶冒着袅袅白汽的水,喉咙都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热水!可以洗澡的热水!这对于浑身被泥浆、血污、冷汗浸透、皮肤几乎和肮脏的衣物长在一起的我们来说,其诱惑力远远超过了刚才那碗救命的粥饭。
一阵短暂的、带着尴尬的沉默。谁先洗?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在此刻却透着一种微妙。老奎是头儿,根生、水生是他的手下,而我,是个半大的孩子。
老奎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寂静,声音沙哑:“根生,水生,你俩身上伤少些,先去,动作快点。石头,你……你身上……” 他目光扫过我单薄衣衫下隐约可见的伤痕和泥污,顿了顿,“你第二个洗,好好泡泡。我最后。”
他的安排合情合理,带着长者对幼者的照顾。根生和水生没有推辞,他们确实相对“完整”些。两人默默提起一桶水,走进了隔壁净房。门一关,里面很快传来“哗啦”的水声,以及两人极力压抑的、舒服的叹息声。那声音像小虫子一样,钻得我心里痒痒的,坐立不安。我靠坐在冰凉的墙壁上,能感觉到自己里衣被体温烘得半干后,又重新板结发硬,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痒的难受。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头发里干结的草屑和污泥,都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馊气味。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闻到来自自己身上的、更浓烈的味道。
老奎靠坐在通铺另一头,闭着眼,像是在养神,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抽动的鼻翼显示他也在忍受着同样的不适。他的伤臂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勉强吊着,但污血和泥水早已将布料浸透板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约莫一刻钟后,根生和水生出来了。两人换上了干净的青色衣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上被热水蒸得泛着红晕,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清亮了不少,整个人仿佛都小了一圈,透着一股洗去污垢后的清爽劲儿。他们没多说话,只是对老奎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坐到通铺角落,开始检查、擦拭随身携带的短刃,这是他们刻入骨髓的习惯。
“石头,去吧。”老奎睁开眼,对我示意。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提起剩下那桶温热的水,走进了那间狭小的净房。里面只有一个木盆和一个舀水的葫芦瓢,地面是粗糙的石板,墙壁斑驳。但此刻,这里对我来说如同仙境。我反手插上门闩,尽管知道多余,但一种长久逃亡养成的、对绝对隐私和安全空间的渴望,让我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我颤抖着手,脱下那身几乎成了我第二层皮肤、散发着浓重汗臭、血腥和沼泽腐殖质混合气味的破烂衣衫。衣物粘在结痂的伤口上,撕扯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当最后一件遮羞布褪去,我低头看着自己赤条条的身体时,一股巨大的羞耻和心酸猛地涌上心头。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凸起,像搓衣板。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被荆棘划破的细长血口子、还有在沼泽里被蚊虫叮咬出的红肿脓包。小腿和手臂上,好几处伤口因为污水浸泡,边缘已经发白肿胀,微微渗着黄水。这副躯体,哪里还像一个活人,分明是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骷髅。
我舀起一瓢温热的水,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浇下,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冲洗双脚。温水流过满是血泡和破皮的脚底板,带来一种混合着刺痛和极度舒爽的战栗感。我一点点地、极其珍惜地用水擦拭着身体。当温热的水流真正接触到皮肤时,那感觉无法形容——仿佛千万个毛孔同时张开,贪婪地呼吸着,将连日来浸入骨髓的寒冷、污秽和恐惧一点点排出体外。我用手指用力搓揉着皮肤上的泥垢,黑色的污水顺着身体流下,在脚下汇成浑浊的小溪。头发纠结成块,用了大半桶水才勉强疏通,洗下来的水已是墨汁一般。
我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每一道伤疤,都对应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手臂上这道深口子,是躲避追兵时被岩石刮的;后背这片淤青,是抬担架摔倒撞的;膝盖上的擦伤,是在沼泽里挣扎时留下的……热水刺痛着伤口,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新生的感觉。我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脸颊,泪水混着热水一起流下。洗净了这身污垢,是不是也能洗去一些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直到桶里的水变得冰凉,我才停下。用那块虽然粗糙却干净的布巾擦干身体,换上那身宽大的青色衣裤。布料摩擦着洗净后微微发烫的皮肤,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安宁包裹了我。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伤口依旧疼痛,但一种“活过来了”的真实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打开门,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老奎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提起空桶出去换水。等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通铺上坐下时,东厢房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却明显带着喜极而泣意味的骚动!是福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再是绝望:“退了!退了!婶子!烧退了!额头没那么烫了!”
是韩婶?!还是狗娃?!
我和根生、水生几乎同时从通铺上弹了起来,冲到门口,紧张地望向东厢房。只见门帘掀开,那位年长的医官走出来,对守在外面的仆役低声吩咐着什么,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福婶跟出来,对着医官就要下跪,被医官扶住。
“脉象稳住了,高热已退了大半,真是万幸!但元气大伤,需静养数日,汤药不能断。”医官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是韩婶!她撑过来了!
巨大的喜悦像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我靠在门框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憋了不知多久的浊气。老奎提着新打的热水回来,听到消息,古铜色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
这时,西厢房的门也开了,那位给狗娃诊治的医官走了出来,脸上也带着一丝轻松:“孩子的情况也稳住了,汤药灌下去了,睡得沉了。今晚是关键,但……有七分把握了。”
狗娃也……有救了!
双重的喜讯,让这小小的院落仿佛都明亮了起来。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真实的庆幸。虽然前途依旧未卜,但至少,我们拼命守护的人,暂时从鬼门关被抢了回来。
老奎进去洗澡了。我回到通铺躺下,身体陷在干燥柔软的被褥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洗净后的身体格外敏感,能清晰地感觉到布料柔软的触感。窗外,是行辕巡逻士兵规律而轻微的脚步声,不再是追兵致命的马蹄声。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草药香。这一切,安宁得像个易碎的梦。
我紧紧攥着怀里那块也被我偷偷洗净的永昌号木牌,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现实。我们暂时安全了,但风暴真的过去了吗?钦差的承诺,能否抵挡住暗处的冷箭?沉沉睡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天亮之后,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