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甲字号核心工坊。
这里已经被列为大周的最高禁地，除了叶玄特许的几名核心工匠和玄甲卫，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肃穆感，就像是某种古老而神圣的祭祀仪式即将开始。
在工坊的中央，那台曾经因为“漏气”和“乏力”而被迫沉睡的钢铁巨兽，此刻已经被擦拭得锃亮。
它静静地蹲伏在那里，冰冷的金属躯壳下，仿佛蛰伏着某种渴望苏醒的灵魂。
墨班院长深吸了一口气，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手中捧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个黑色，圆环状的物体。
那是用南楚运来的“流泪树胶”（橡胶），经过硫磺熏蒸处理后，特制而成的密封垫圈。
它通体漆黑，摸上去有着类似肌肉般的弹性与韧性。
“装填。”
随着墨班一声令下，两名工匠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气缸与蒸汽管道的连接法兰。
墨班亲自上前，那双布满老茧，平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像是在给即将出嫁的女儿戴上凤冠，将那枚黑色的橡胶圈，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冰冷的铁槽之中。
“合拢！上螺栓！”
巨大的扳手转动，发出金属摩擦声。
铁与铁之间，因为这层黑色“软骨”的存在，第一次达成了完美的咬合。
紧接着，是燃料。
钱万里跪在一旁，亲自打开了那个封存已久的木箱。
“哗啦——”
一铲铲黑得发亮，断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西凉无烟煤，被送入了锅炉那贪婪的巨口之中。
这是大周目前能拿出的最高配置。
来自南方的“肉”（橡胶），来自西方的“血”（精煤），终于在中原的“骨”（钢铁）中，完成了历史性的汇合。
“点火！”
叶玄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内回荡。
火把扔入炉膛。
不同于以往那些劣质石炭冒出的滚滚黑烟和呛人硫磺味。
这一次，在短暂的预热之后，炉膛深处腾起了一簇簇纯净，稳定，且温度极高的幽蓝色火焰。
没有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只有热浪在空气中无声地扭曲。
水，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锅炉上方那个简易的压力表指针上。
动了！
指针开始跳动，而且攀升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猛！
“压力……过红线了！”一名年轻工匠声音发颤地喊道。
若是换作以前，在这个压力下，管道的连接处早就开始发出“滋滋”的漏气声，白色的蒸汽会像喷泉一样到处乱射，泄掉这股宝贵的力量。
但今天……
没有漏气声。
一丝都没有。
那枚黑色的橡胶垫圈，在高温高压下微微膨胀，将那狂暴的蒸汽死死地锁在了钢铁的牢笼之中，无路可逃。
只有锅炉内部，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低吼，那是力量在积蓄，在压缩，在寻找宣泄的出口。
墨班看着那个纹丝不动的接口，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成了。
真的锁住了。
“开阀！”
叶玄的命令如同赦令。
墨班猛地拉下了那根沉重的操纵杆，将积蓄已久的蒸汽，瞬间导向了气缸。
并没有预想中那种“哼哧哼哧”缓慢启动的过程。
“轰————！！”
巨大的活塞在恐怖的气压推动下，没有任何迟疑，如同炮弹一般猛地轰出！
“哐当！！”
连杆带动曲轴，那个重达千斤，直径两米的巨大铸铁飞轮，在不到一息的时间里，就被赋予了惊人的初速度。
转起来了！
而且不是那种半死不活的转动，是啸叫般的飞速旋转！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节奏感极强的金属撞击声，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那声音不再杂乱，不再虚弱，而是充满了力量感和韵律感。
那是工业的心跳声。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震颤大地的力量；每一次排气，都喷吐出白色的长龙。
巨大的飞轮因为转速过快，甚至在空气中拉出了残影，带起的劲风将周围工匠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神迹……这是神迹啊……”
墨班看着这台暴走的机器，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痴狂的状态。
这是他亲手造出来的孩子，却拥有着远超他想象的力量。
他像是个着了魔的信徒，竟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那个飞速旋转的飞轮，想要亲手感受那股澎湃的伟力。
“找死！”
就在墨班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飞轮边缘的瞬间，一只更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拽了回来，摔在地上。
是叶玄。
“殿下……？”墨班从痴迷中惊醒，一脸茫然。
叶玄没有解释。
他随手从旁边的废料堆里，捡起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坚硬柞木棍。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飞轮旁，将木棍的一端，缓缓伸向了那个看似平滑如镜的飞转轮缘。
“咔嚓————！！”
根本没有任何阻滞感。
就在木棍接触到飞轮的一瞬间，伴随着一声爆响，那根坚硬的柞木棍不是被打断，而是直接被粉碎！
漫天的木屑如同暗器一样四散飞溅，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叶玄手里只剩下了半截断木，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猛兽嚼碎了一样。
全场死寂。
刚才还想去摸一把的工匠们，此刻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
叶玄扔掉断木，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转过身，看着地上的墨班，眼神冷酷而骄傲：
“墨老，别摸。”
“这不是你养的宠物猫狗，也不是你雕刻的木头菩萨。”
叶玄指着那台还在轰鸣的机器，大声说道：
“这是一头吃煤喝水的猛兽，它没有感情，不知疲倦，也没有仁慈。”
“它能绞碎老虎，能推倒城墙，当然……也能在一瞬间把你的手，甚至把你整个人，绞成肉泥。”
“记住，我们是在驾驭力量，而不是在供奉神灵，对它，要有敬畏之心。”
墨班看着那漫天飞舞的木屑，背后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他终于明白，自己造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殿下，这……这力气也太大了。”
墨班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连接在蒸汽机另一端的一台实验用纺纱机。
那台可怜的木制纺纱机，此刻在蒸汽机狂暴的动力驱动下，锭子转得冒烟，棉线早就崩断了，甚至连木制的机架都在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这用来纺纱，怕是得把纱车给拆了啊！动力溢出太多了！”墨班有些不知所措，“咱们造不出能扛得住这股劲儿的木头机器啊！”
“木头当然扛不住。”
叶玄看着那根断掉的木棍，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仿佛已经穿透了这间工坊，看到了遥远的战场。
他大步走到一旁的绘图桌前，一把扫开上面那些杂乱的民用图纸，铺开了一张崭新的宣纸。
“墨老，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用来纺纱织布……太浪费了。”
叶玄提起粗大的炭笔，在纸上画下了一个长长的、中空的圆柱体。
接着，他在圆柱体的内部，画下了一道道精密的、呈螺旋状延伸的线条。
“纺纱机受不了，但精铁受得住。”
叶玄停下笔，看着图纸上那个狰狞的管状物：
“我们以前造不出这东西，是因为人力钻不动精钢，也钻不出这么直的孔。”
“但现在，有了这台蒸汽机提供的无限扭力，我们就可以让最硬的钻头，像切豆腐一样切开精铁。”
叶玄抬起头，对墨班说出了那个即将改变战争形态的名字：
“动力有了，接下来，我们要造……”
“雷神的锤子（线膛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