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蜀地的雨总带着股霉味,像极了后主刘禅藏在锦盒里的那截发潮的龙涎香——看着金贵,凑近了全是烂木头的腥气。我蹲在成都城破后的废墟里,指尖抠着墙砖缝里的青苔,忽然懂了陈寿写“终因国小力弱”时,笔锋为何抖得像筛糠。
要论蜀国灭亡的根由,得从建兴十二年的那个雪夜说起。那年诸葛亮刚死在五丈原,姜维抱着他的遗像在帐里跪了三天,帐外的雪积了半尺厚,却盖不住军帐里飘出来的酒气。有个守帐的小兵说,他听见姜将军用剑劈了案几,骂了句“竖子不足与谋”——那时谁都以为他骂的是杨仪,后来才知,那剑痕里藏着的,是整个蜀国的死穴。
一、粮仓里的老鼠
蜀地的粮仓有个怪现象:越是靠近成都的官仓,账面上的数字越好看,掀开粮囤底下的木板,霉味能呛得人睁不开眼。我在郫县的废仓里找到过一本粮吏的私账,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建兴十五年,出仓米五千石,实发三千七,余者……”后面的字被虫蛀了,只剩个“李”字。旁边还画着只偷米的老鼠,尾巴尖戳着个“宦”字。
那年姜维在沓中屯田,写信回成都要粮,刘禅批了“速发”,可粮食运到前线时,十成里掺了三成沙土。押送的小吏私下说,是黄皓让人换了麻袋,好米都拉去他小舅子的粮铺了。这种事在蜀地不算新鲜,就像锦官城的织工总说“十匹锦缎里,得有三匹藏着线头”——不是手艺差,是监工要拿线头去当私房钱。
有次我在都江堰边遇见个老农夫,他蜷在石碾子旁啃红薯,说自家的稻子刚熟,就被征去大半,“说是给前线,转头就见县太爷家的厨子往车上搬”。他指节敲着碾子上的刻痕:“你看这纹路,先帝在时,刻的是‘耕三余一’,现在呢?刻的是‘缴四留六’——留的六成里,还得再给小吏塞两成。”
二、金銮殿上的皮影戏
成都宫城的梁柱上,至今还粘着些金粉残片,是刘禅给宦官们撒的“赏钱”。有个老太监的后人说,景耀年间,后主常在夜里开宴,让宫女扮成魏兵,他带着黄皓躲在屏风后扔石子,笑骂“打你们这帮贼寇”。而那时,姜维的奏折正堆在宫门口,墨迹都被雨水泡花了。
我在档案馆翻到过份侍中刘琰的弹劾奏章,字里行间全是火:“黄皓弄权,陛下视而不见,臣请诛之!”后面却被刘禅批了句“尔何比诸葛丞相?”——把个老臣活活气死在府里。这让我想起郤正的《陈情表》残卷,里面写着“宫中酒池肉林,宫外饿殍遍地”,字迹被眼泪泡得发皱,想来是写时心都在淌血。
最荒唐的是景耀六年正月,洛阳来的使者都快到城下了,刘禅还在教宦官们玩“投壶赌官爵”。黄皓抱着骰子喊“陛下中了!该封个骠骑将军”,他笑得直拍桌子,压根没听见城门外的马蹄声——那是邓艾的先头部队,正牵着马在护城河旁喝水。
三、枪杆子里的锈
在绵竹关的废营里,我捡到过半截断枪,枪头锈得能掰碎,杆上却刻着“北伐”二字。老兵说,这是诸葛瞻的亲兵留下的,那天他们拿着这样的枪,冲了三次都没冲过邓艾的防线。“不是弟兄们怕死,”老头抹着眼泪,“是枪都举不起来啊!库房里的新枪?早被官老爷们拿去换酒喝了。”
姜维在沓中冶炼的甲胄,十件里有八件是薄铁皮做的,他自己的铠甲都补了三次。有次部将急得直哭:“将军,再这么下去,咱们不是战死,是被盔甲压死!”他却只能把自己的银盔摘下来,给新兵戴上——那头盔后来在剑阁的泥里埋了百年,挖出来时,内侧还刻着“兴复”二字,笔画深得像要刻进骨头里。
更让人堵心的是绵竹之战前,诸葛瞻的儿子诸葛尚披甲上阵,发现马鞍子是松的,缰绳是断的。他爹叹着气给捆了根麻绳,说“凑合用吧,库房里就这副新的”。结果冲锋时马惊了,把个十六岁的少年甩在地上,被魏兵……我摸着那截断枪上的锈,忽然懂了为啥士兵们见了魏军就腿软——不是怕打,是怕手里的家伙压根不顶用。
四、人心上的疤
在白帝城的崖壁上,有处被人凿掉的石刻,隐约能看出“汉祚永固”四个字。当地人说,是破城那天,百姓自己凿的——“保不住的东西,留着丢人”。这让我想起刘禅投降后,成都街头的小儿唱的童谣:“蜀江水,向东流,流到吴,不回头”——民心早跟着江水跑了,再硬的城墙也挡不住。
有个守城门的老兵告诉我,邓艾进城那天,他看见个老婆婆给魏军送水,嘴里念叨“可算来了,再不换粮,娃要饿死了”。而那时,刘禅的宫里还堆着三窖蜜饯,黄皓正指挥宦官们往墙里藏——那些蜜饯,够城外三百户人吃半年。
我站在锦官城的废墟上,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其实蜀国早死了,死在刘禅掷出的每颗石子里,死在黄皓换酒的每杆新枪里,死在老兵甲胄的每道裂缝里。后来的人说“蜀亡于邓艾”,可谁见过烂到根的树?风一吹就倒,跟谁推的关系不大——毕竟,先让虫子蛀空了心的,从来都不是别人。
(尾声)
暮色里,那半截短枪被风吹得呜呜响,像在哭。我把它埋回绵竹关的土里,上面盖了把新摘的野菊——听说诸葛尚死的那天,战场上开的就是这种花。花底下压着张纸条,写着郤正的话:“亡国之痛,不在城破,在人心先散。”
风卷着纸角,很快就把字迹吹淡了,像极了那些被遗忘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