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七那势在必得的一抓,被古琴自身爆发的、无声却强大的抗拒力场,硬生生地阻滞在半空中。他那戴着手套的、覆盖着星芒符文的手,悬停在暗沉琴面上方不足三寸的地方,微微颤抖着,手套表面的符文如同接触不良的电路,剧烈地闪烁、扭曲,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他整个深蓝色的身影,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帽檐下的星芒第一次透露出一种清晰的、绝非程序设定的震惊。
这千钧一发的僵持,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阿檐猛地从地上弹起,几乎是扑过去,用自己整个身体,挡在了古琴与癸七之间。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笨拙和狼狈,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他张开双臂,后背紧紧贴着那仍在微微震颤的琴身,直面癸七那非人的、冰冷的“视线”。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呼吸急促,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等等!”阿檐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它……它不是你要收容的那种‘东西’!”
癸七的手臂依旧悬停在空中,纹丝不动,仿佛一尊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的机器。他帽檐下的星芒,冰冷地锁定在阿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目标个体‘檐’,”癸七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你的行为已构成妨碍执法。根据星律补充条例……”
“它不是武器!”阿檐打断了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它没有攻击性!它只是在……在‘翻译’!你明白吗?翻译!”
他伸手指向周围地面上那些已经黯淡无光的旧物信物——顶针、灯花、泥土、芝麻糖。
“这些东西里面……藏着的东西!那些专注,那些孤独,那些期盼,那些最简单的快乐!”阿檐的语速越来越快,试图用语言穿透那层绝对理性的壁垒,“这些……这些无法被你们那套星律计量的东西!才是……才是这座城市真正还在跳动的地脉!是活着的证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稍微平静一些,但声音依旧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执拗:“你们用‘定脉针’钉死的,用那些灰色的丝线抹去的,不就是这些吗?这些乱七八糟、毫无效率、不能带来任何‘稳定收益’的……感觉!”
癸七沉默着。他悬停的手臂,缓缓地,一丝一丝地,向下压了一点点。那无形的抗拒力场,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嗡鸣。
“情感是变量。”癸七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阿檐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电子合成音的底层,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类似数据流拥堵时产生的杂音,“是不可控的噪音。是导致系统熵增、逻辑紊乱的主要缺陷源。秩序,需要的是绝对的稳定和可预测性。不是……共鸣。”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调用一个极其生僻、甚至带有某种负面含义的数据库词汇。
就在两人言语交锋的这短短片刻,那把被阿檐护在身后的古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它并未停止那低沉的、源自物质本身的震颤。而且,这震颤似乎正受到两人之间这截然不同的情绪波动的影响和催化。
琴身周围的空气,再次开始扭曲。
但这一次,浮现出的心影,不再是之前那些来自旧物的、相对统一的悲欢离合。
在阿檐身后的空气中,浮现出一片温暖、杂乱、却充满生机的光影碎片:模糊的、灯火通明的夜市剪影,孩童追逐打闹的虚影,老人坐在门槛上摇扇的悠闲轮廓,甚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撒着葱花的阳春面的氤氲蒸汽……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色彩斑斓却支离破碎,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嘈杂与温暖。
而在癸七身后的空气中,对应的,浮现出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一片绝对的空寂,没有任何实体,只有无数条冰冷、笔直、不断延伸、交叉、构成无比繁复立体网格的几何光路。这些光路精准、高效、充满数学的美感,却没有丝毫生命的温度,如同一块无限大的、绝对纯净的冰晶的内部结构。在这片几何光路的中心,隐约有一个极其微小、不断闪烁的蓝色光点,如同宇宙中一颗孤独运转的、没有大气的星球。
这两幅由情绪直接催化显影的“心影图景”,在锅炉房昏暗的光线中,形成了一种无声却无比尖锐的对比。一边是芜杂而蓬勃的生命力,一边是绝对而冰冷的秩序。
阿檐看到了癸七身后的那片空寂几何光路,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们……感受不到,对吗?”阿檐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语气,“你们那套‘完美的秩序’……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味道,没有……温度。”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些翻滚的、充满烟火气的记忆碎片,又指了指癸七身后那片冰冷的几何星空。
“这才是活着!有混乱,有痛苦,但也有……这个!”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指向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的虚影,“而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永远不会出错、也永远不会……沸腾的死寂!”
癸七悬停的手臂,猛地一震!他手套上的星芒符文,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不稳定的强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甚至有几颗符文,如同烧断的保险丝般,彻底熄灭了。
他身后那片几何光路的心影,也随之剧烈地闪烁、扭曲了一下,中心那个蓝色光点的闪烁频率,陡然变得急促而混乱。
“错误……逻辑悖论……情感变量干扰评估系统……”癸七的声音中,那电子杂音变得更加明显,甚至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词语之间的停顿和重复,仿佛一台超负荷运行的计算机。“优先级……重新判定……”
他没有再试图强行抓取古琴。而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了那只一直悬停在空中的手臂。他的整个身影,似乎都笼罩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僵滞之中。
阿檐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他只知道,癸七那绝对冰冷的理性外壳,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哐当!”
一声沉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猛地传来!整个锅炉房都随之剧烈一震!天花板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煤灰和锈屑,簌簌地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地底那个古老而痛苦的存在——“朽翁”,似乎被地面上这激烈的、源于两种根本对立理念的冲突所产生强烈的情感与能量波动,彻底地……惊动了!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都要狂暴的能量乱流,混合着无尽的痛苦、遗忘的悲怆、以及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更加原始的愤怒,如同苏醒的火山,从地脉深处,咆哮着向上涌来!
癸七猛地转头,帽檐下的星芒,瞬间锁定了地面那片暗红色的、隆起的地面。他手臂上那些原本紊乱的符文,立刻重新亮起,切换成了代表最高警戒状态的、不断闪烁的猩红色!
“检测到地脉核心异常活性急剧飙升!风险等级:毁灭级!”癸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绝对的冰冷和高效,仿佛刚才的困惑从未发生过。
阿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古琴与御史的争辩,意外地,点燃了一个更加恐怖的火药桶!
现在,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