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掀动,崔质搀着吕父踏出营帐)
风雪扑面而来,吕父苍老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一晃,崔质忙用肩膀抵住老人。当看到校场上黑压压跪倒的飞骑将士时,吕父浑浊的双眼骤然迸发出烈火般的光彩。
他挣脱崔质的手臂,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桃木杖,声音嘶哑却如裂帛般穿透风雪说道:
“好!好!都是我吕氏的好儿郎——”杖头重重顿地,溅起雪泥,“更是汉家的铮铮铁骨!”
老人突然挺直佝偻的脊梁,桃木杖如军令般指向苍穹:“今日我以吕氏族长之名立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檐角冰凌簌簌坠落,“凡吕氏男丁年满十五者,必入行伍!”
他蹒跚前行,杖尖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不会挽弓的,去和崔郡丞学修渠垒堰!不敢挥刀的,去随严氏商行护粮运盐!”枯掌猛然拍在胸前,“但绝不许有一个吕氏子弟,缩头享受父兄用血换来的太平!”
“族长英明!”吕老四率先捶甲嘶吼,数百飞骑齐声应和,声浪震天。
吕布快步上前扶住激动颤抖的父亲,见老人泪如雨下,却笑得须发皆扬。
崔质悄然拭去眼角湿意,转身在雪地划下“军屯民安”四字。
吕布目光如炬扫过黑压压的族人,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说道:“吕氏儿郎们!”声如惊雷炸裂,震得老槐树积雪簌簌坠落。
“方才阿爹已立下族规——凡十五岁以上男丁,皆需投身行伍!”方天画戟猛然劈开寒风,“但我今日要说清楚:从军不是送死,是学本事!”
吕布屈指如数家珍说道:“弓马娴熟的进飞骑前锋营,识文断字的随崔郡丞学屯田水利,脑筋活络的跟严氏商行经营货殖!”突然戟尖直指粮垛,“就算只会种地——”声调陡然扬起,“也要成为并州最好的农夫,让每寸荒地长出粟米!”
吕老四在台下振臂高呼道:“将军,俺家三个小子全交给你调教!”人群顿时沸腾,少年们挤到吕布身前,冻红的脸颊冒着热气。
吕布俯身抓起一把泥土,任黑土从指缝洒落说道:“记住!吕氏血脉里淌的不是官瘾,是守护乡土的狠劲!”他忽抬脚跺地,震起雪尘,“阴山脚下的坟茔,九原城头的箭痕——都在盯着咱们!”
“诺!”千百族人齐声应和,声浪惊飞寒鸦。吕布最后挥戟指天说道:“开春之前,我要看到所有适龄子弟到军营报到!散了吧——”
风雪渐缓,崔质轻扶吕父臂膀,指向校场
青袍文士的声音如清泉击玉:“老大人,且看——”他袖中手指划过雪地人群,“吕氏血脉,真如并州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台下少年们正互相较量臂力,冻红的脸颊呵出白雾;妇人们笑着将热饼塞进士卒行囊,老妪颤巍巍为孙儿系紧战袍缨带。
吕老四粗着嗓子吼唱战歌,几百飞骑应声击甲相和,金属撞击声惊起寒鸦掠过长空。
崔质扶正被风吹歪的进贤冠,温声道:“昔年读《史记》,见世家大族绵延百年者,必有其魂。”
他执起吕父枯手,引其望向辕门处——吕布正将一名吕氏小儿扛上肩头,孩童的笑声脆生生刺破严寒。
“今观吕氏,魂在忠烈,根在边土。”文士眼底映着雪光,“老大人可知?并州九郡的县志,将来必为今日校场立传——”他忽抬高声量,盖过风声,“书‘吕门三代骨,撑起北疆天’!”
吕父泪眼模糊中,见长子吕布玄甲染霞,幼孙们追逐嬉闹于粮垛之间。
老人反手攥紧崔质手腕,嘶声笑叹说道:“得文实此言,老夫…死可瞑目矣!”桃木杖深陷雪地,如栽下一株不朽青松。
他执起陶壶为吕父续上热汤,声音温润如化雪溪流说道:“老大人,您可知并州边郡的‘新气象’会是什么光景?”
不待回答便自袖中抽出一卷绢图,“去岁此时,百姓蜷缩地穴分食冻硬的粟饼;来年今日,您会看见——”
指尖轻点图上渠道说道:“春冰消融时,新修的水渠将引来阴山雪水,灌溉万亩荒滩。”
又划向屯田标记,“轮换屯田的老兵会领着百姓,用‘崔耧’播下并州第一茬春麦和粟谷。”
吕父浑浊的瞳孔微微放大,崔质倾身低语:“最要紧的是——”他指向绢角朱印,“平准舍将遍布四郡,青盐泽的盐比官盐便宜三成,农具也可赊借,稚童到时候定能领冬衣。”
突然提高声量,“这些不是空谈!将军已准备以平准舍为底本,严氏商行让利三成供盐!”
老人枯掌猛然攥紧桃木杖:“当真?边郡娃娃真能穿上新袄?”声线颤抖如风中残烛。
“当真!”崔质斩钉截铁,“届时需您从吕氏老宅到时坐镇九原城楼,为第一个缴足粮税的农户披红挂彩!”他忽莞尔,“说不定您重孙开蒙的《急就篇》,还是用新法造的桑皮纸呢!”
吕父仰首大笑,泪珠滚入虬髯说道:“好!老夫这把老骨头,一定要撑到渠水漫过祖坟那天!”窗外风啸雪狂,帐内一老一少对饮的身影,却似已望见冻土之下萌动的春芽。
吕布玄甲沾着雪沫大步踏来,先解下狼皮氅披在吕父肩头:“阿爹,此处风雪呛人,咱们回府中客厅叙话。”
他单臂稳稳扶起老人,侧身对侍立的吕思忠与秦宜禄挥戟示意道:
“思忠、宜禄!”声如寒铁相击,“犒赏分发由你二人主理——”方天画戟划过堆积如山的物资,“按军功册录,粟米盐布不得短少分毫!活羊都分发给他们,务使每个弟兄拎着赏赐归家或归营!”
吕思忠抱拳雷应:“属下必使赏赐精准到人!”秦宜禄即刻摊开竹简册簿,朱笔已在寒风中蘸墨。
吕布微微颔首,搀着父亲走向暖轿。忽又驻足回望,补上一句:“待分发完毕,你二人携账目至府中复命。”
吕布勒住躁动的龙象马,玄甲肩头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侧身对崔质与严夫人拱手,声音较方才柔和几分:“文实,夫人,且随某回府中客厅叙话。”
方天画戟扫过漫天风雪,“这校场风雪如刀,你等文人妇孺休要硬撑。”
严夫人微微颔首,怀中的吕蓝琦却伸出小手抓向飘雪。
崔质拂去青袍上的冰晶,浅笑应道:“质正欲将屯田新策呈报将军。”
吕布颔首,忽拔高声音对场中领赏的飞骑喝道:“儿郎们听真!”声浪压过风雪,“吕氏子弟领赏后归家团聚,明日卯时自返军营!”
吕布目光扫过外姓士卒,“非吕姓弟兄——”戟尖遥指城中将军府,“皆携赏赐至某府中休整!已备足饭食铺盖,待明日一同返营!”
“谢将军款待!”数百飞骑齐声雷动,震得粮垛积雪簌簌滑落。
吕老四嬉笑着撞了下身旁士卒:“俺婆娘腌的酸芥管够!”
吕布大笑扬鞭,引着车驾碾过雪道。严夫人临上车前,悄悄对管事比了个手势——那是要添三十只炙羊的手势。
崔质策马随行时回头望去,见茫茫雪幕中,领赏的队伍仍如铁流般井然有序。
崔质执起一枚杏核,在案几上摆出田垄之形说道:“将军,质近日研读《汜胜之书》,见‘上田弃亩,下田弃畎’八字,如醍醐灌顶。”
他指尖轻推杏核,“五原郡地势平旷,然有些地方土质贫瘠——正宜行此畎亩法!”
严夫人递来热茶,崔质以茶汤在桌面画出沟垄继续说道:“所谓‘上田弃亩’,即肥地深耕后不起垄,种子直接播于平田;”
茶水蜿蜒如渠,“‘下田弃畎’则是薄田深耕后筑高垄,种子播于垄沟避风保墒。”
吕布抓起几粒粟米撒入茶痕内说道:“如此可省人力?”
“非但省力,更可增产!”崔质又铺开第二卷绢图,“若配合代田法——今年种沟,明年种垄,土地轮休不瘠。”他以指丈量,“试验田亩产竟增三成!”
吕父忽然插话:“可是赵过在关中推行过的古法?”
“老大人明鉴!”崔质拱手,“然质加以改良——沟垄宽度依并州风势调整,另配吕氏犁’深翻,以抗春旱。”
“将军请看——”他将木料横置案上,“此物可唤作‘滚耙’,乃仿古时耰锄而制。”
以茶汤在桌面画出一道耙齿轨迹,“只需将硬木凿出犬牙交错的耙齿,两端装木轮,用牛马牵引。”
严夫人俯身细观:“可是用来碎土?”
“正是!”崔质执笔在木料上勾画,“新犁翻出的土块大如拳,此耙滚过便可碎成粟米大小。”
他突然将木料一推,模拟滚动,“更妙在耙齿间距可调——春耙疏,夏耙密,秋耙可除杂草根茎!”
吕布抓起木料掂量:“全用硬木?无需铁器?”
“桦木、柞木皆可!”崔质笑道,“边郡铁贵木贱,此物造价不足铁耙三成,农户皆能自制。”又补上一句,“若与‘吕氏犁’配合,耕耙一气呵成,省时过半!”
吕父忽然插话:“老朽年少时用竹耙碎土,总被草根卡住......”
“老大人思虑周全!”崔质以指甲在木料上刻出斜纹,“故将耙齿制成弯弧状,草根触齿即滑脱。”
窗外风雪声渐弱,吕布抚掌大笑:“文实真乃并州之宝!开春便令匠造百具,先在军屯田试之!”炭火映着滚耙木样,恍见来年冻土在耙齿下化作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