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的心沉了下去。
这片由亿万生灵梦境汇聚而成的意识之海,从未有过如此的死寂。
以往,哪怕是在最宁静的午夜,他也总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那是情人在梦中喃喃的爱语,是孩童被怪兽追逐时的急促心跳,是老人重温旧事的怅然叹息。
这些驳杂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噪音”,才是梦境之网健康的证明。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美梦的甜腻,没有噩梦的惊惧,甚至连最平淡琐碎的日常梦境都消失无踪。
他不敢怠慢,立刻盘膝坐下,神识如一滴水,小心翼翼地沉入那片名为“梦”的汪洋。
他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一片虚无,或者某种更为恐怖的、吞噬了一切的未知存在。
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彻底怔住。
预想中的黑暗与虚无并未出现。
他的意识降临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之上。
每一株麦子都饱满低垂,风过处,金色的麦浪层层叠叠,一直铺展到视线的尽头。
没有面孔,没有光影,没有故事,只有这片广袤的麦田,和那永不停歇、带着某种恒定节律的风。
这风吹麦浪的节奏……
小石的记忆深处,一幅尘封的画面被瞬间激活。
那是许多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村童,第一次被林歇叔叔不小心拉入梦境时,看到的就是这片麦田。
那时的风声,那时的麦浪起伏,与此刻竟是分毫不差。
这里是原点。是林歇梦境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形态。
他静静地在田埂上坐了不知多久,试图理解这一切。
他尝试去“听”风的声音,去“看”麦穗的摇曳,却发现这些都只是表象。
真正的“声音”来自别处。
忽然,他感觉到了脚下泥土传来的一阵极细微、极规律的震动。
那不是心跳,频率太慢。
那不是呼吸,节奏不对。
那是一种沉闷、带着木质和棉麻质感的……“吱呀”声。
一声,又一声。
此起彼伏,从麦田的四面八方传来,汇聚成一种微弱却坚韧的背景音。
那是无数张床铺上的竹席在轻响,是老旧的木床在呻吟,是厚实的棉垫在被身躯压迫后缓缓回弹。
是九州四海,千千万万个正在安睡的人,在同一片安宁中,同步翻了个身。
小石的眼角蓦地湿润了。
他终于顿悟。
梦境之网不再需要鼾声、梦话来维系了。
因为它找到了一个更深层、更本质的节律——生活本身。
当所有人都睡得安稳,当白日的辛劳能在黑夜得到最彻底的抚慰,那每一次无意识的翻身,每一次床板的轻微吱呀,就成了献给这片梦境大地最质朴、最宏大的交响。
谁都没打呼噜,但梦,更稳了。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阿荞终于抵达了东市。
她没有去别处,径直走向那家早已闻名天下的豆腐摊。
让她意外的是,陈六斤的摊前依旧排着长队,可队伍里的人却个个面带焦灼,没人关心豆腐还剩几板,只是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灶台上那口大铁锅。
“老陈,今天……锅盖还跳吗?”一个衣着体面的书生颤声问道,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显然是许久没睡好觉了。
陈六斤正无精打采地舀着豆花,闻言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跳什么跳?自从歇真人的‘信’被‘收’了,我这脑子就跟扫干净的院子似的,啥动静都没了。锅盖?它现在比我还懒!”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哀叹。
那书生更是面如死灰,喃喃道:“完了,完了……连神仙都不值班了,我们这些睡不着的人,还能靠什么熬过这漫漫长夜?”
阿荞穿过人群,走到摊前,拿起一只空碗,自己盛了勺豆花,然后笑吟吟地看向那书生:“你昨夜,可曾做梦?”
书生一愣,茫然地想了想:“梦?好像……是做了。梦见自己躺在老家的晒谷场上,天高云淡,四下无人,也没人催我起来读书……就那么躺着,特别舒坦。”
“那不就结了。”阿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以前,是歇真人在梦里替我们所有人躺着。现在,他把‘躺平’的本事,教给了你们每一个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恍然大悟的脸,最后落在陈六斤身上,笑道:“你已经接到班了,朋友。”
书生呆立当场,仿佛被一语点醒。
他反复咀嚼着“接到班了”这四个字,脸上的焦虑竟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朝着阿荞深深一揖,没再说话,转身走入人流,脚步竟轻快了许多。
中州,观星台,最后一次《守梦录》修订会议正在举行。
轮值守梦协调使莫归尘站在数百名官员面前,神情肃穆地提出了本次会议的唯一议案:“我提议,自今日起,废除‘守梦使’一职,所有相关人员,统归新设‘卧观民’一司。”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守梦”是职责,是主动的守护。
而“卧观民”?
躺着看百姓?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渎职!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犹豫不决之际,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西疆特使小石,手捧一株活的金花,静静地走入殿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找了个角落,盘膝坐下,将那盆金花放在身前。
那金花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场内的嘈杂声渐渐平息。
莫归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当夜,三百六十名与会的原守梦使,无论身在何处,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他们站在一片璀璨的星海边缘。
林歇就坐在他们面前,穿着那身破旧的布衣,怀里抱着一口硕大的铁锅。
锅盖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一上一下,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嗡嗡”声,如同天地的心跳。
他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将那口大锅,递向众人。
离他最近的一名官员,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口锅。
就在锅入手的一瞬间,锅盖的跳动骤然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细微的震颤,那震颤的频率,与他自己的心跳完美同步。
他感觉自己仿佛抱住的不是一口锅,而是自己熟睡时的胸膛。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每个人都从林歇手中接过了一口锅。
每口锅都在他们手中,从“呼吸”转为了“心跳”。
当最后一人接过锅后,林歇空着双手,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便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了身后的星海。
第二天,修订会议复会。
三百六十名官员走进大殿,彼此对视一眼,尽是默然。
当莫归尘再次询问议案时,无人再发一言。
最终,决议全票通过。
又过了几日,东市的豆腐摊。
陈六斤磨豆子磨到了凌晨,实在困得不行,便趴在石磨旁的案板上假寐。
恍惚间,他看到一条由无数双破旧布鞋组成的河流,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流向一处看不见底的幽暗泉眼。
每一只鞋里,都装着一段酣畅的鼾声,一次慵懒的午睡,一场心安理得的发呆。
它们彼此推挤着,欢快地奔向同一个归宿。
他站在岸边,有些失神。
灶台上的大锅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嗡嗡作响,一个模糊的声音从中传来:“它们认得路,不用你带。”
陈六斤猛地惊醒,天已微亮。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灶台下方的墙角。
只见那朵一直陪伴他的迷你金花,不知何时已彻底闭合,花瓣层层收拢,最终化作一颗晶莹剔透、宛如琥珀的种子,滴溜溜一转,自行滑入了一道狭窄的地缝之中,消失不见。
他愣了半晌,最终却没有去挖,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喃喃自语:“走了也好,省得我天天竖着耳朵,还得假装在睡。”
那一夜,注定不凡。
九州四海,所有正在安睡之人,几乎在同一时刻,都做了一个相似的梦。
梦里,是一间熟悉的简陋草屋,灶膛里的火光即将熄灭。
一个模糊的人影蜷缩在床上,床脚下,随意堆着几双脏兮兮的布鞋。
万籁俱寂中,一个细微的、带着孺慕之情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像是一个孩子在问:“叔叔,这次……是真的走了吗?”
床上的人影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将被子拉得更紧了些,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整个房间、整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同时响起:
“……我没走,也没在。”
话音落下,梦境消散。
现实世界中,从北境长城的军户营房,到南荒的吊脚楼,所有藏在床底、墙角、梁上的金花,都在这一刻悄然闭合,化作一颗颗饱满的种子,沉入了地脉深处。
第二天清晨,人们从睡梦中醒来。
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感觉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格外安稳。
那种感觉,就好像紧绷了许久的弓弦终于松开,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他们一起,打了一个长长的、心满意足的哈欠。
没人注意到,在自家床底的灰尘里,在那颗种子消失的地方,一朵全新的、更为小巧的金花,正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点嫩黄的头。
它安静地生长着,不汲取月华,不吞吐晨光,仿佛它的存在,与天地间任何宏大的节律都已无关,只关乎脚下那一方小小的、布满灰尘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