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那批药品交易完成的第二天,李爷把账目送到了丁陌手上。
账目很简单,就一页纸,用毛笔写得清清楚楚:二十盒盘尼西林,市价每盒三根金条,合计六十根。按约定八五折出手,实收五十一根金条。扣除李爷的中间费两成——十根金条零二十块现大洋,还剩四十根金条又八百现大洋。
丁陌看着那行数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四十根金条,这不是小数。按他原来的打算,渡边拿十五根,自己留二十五根。但现在他改了主意——渡边那个环节太重要了,没有他从后勤系统里“处理”药品,整条线就断了。而且渡边承担的风险最大,一旦出事,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
得让渡边觉得值。
丁陌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个新的分配方案:渡边拿三分之一,十三根金条;李爷的两成中间费照旧;剩下的二十七根金条和八百现大洋,自己留着打点关系、维持网络运转。
这样分,渡边应该会满意。十三根金条,够他花天酒地好一阵子了。更重要的是,这让渡边看到长期合作的价值——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细水长流,比一次性买卖强多了。
他把账目纸凑到煤油灯上烧了,然后叫来老陈。
“明天晚上,你跟我去个地方。”
老陈愣了一下:“去哪儿?”
“虹口,见个人。”丁陌说,“带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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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丁陌和老陈坐黄包车去了虹口。
渡边约定的见面地点是一家日本料理店的后院,很僻静,没有招牌,只有一道小门。丁陌敲了敲门,三下,两下,一下。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穿着和服,画着浓妆。看见丁陌,她微微点头,让开身子。
两人进去,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和室。渡边已经在了,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喝茶。看见丁陌,他抬了抬手。
“竹下君,坐。”
丁陌在老陈铺好的坐垫上坐下。老陈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小皮箱放在桌上,打开,推到渡边面前。
皮箱里是十三根金条,黄澄澄的,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渡边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丁陌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
“这是上批货的。”丁陌说,“按约定,三分之一。”
渡边伸手拿起一根金条,掂了掂,又放回去。
“竹下君很守信用。”
“做生意,讲究诚信。”丁陌说,“下次的货,什么时候能出?”
渡边端起茶杯,慢慢喝着。喝了三口,才放下。
“下个月中旬,有一批‘过期’药品要处理。”他说,“数量比上次多,盘尼西林三十盒,磺胺六十包,止血粉一百二十瓶。但这次……上面查得严,风险大。”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风险大,得加钱。
丁陌心里有数。他朝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布袋口没系紧,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现大洋。
“这是额外的辛苦费。”丁陌说,“渡边少佐打点关系,也需要花钱。”
渡边扫了一眼布袋,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竹下君想得周到。”他把布袋收进怀里,“下个月十五号,老地方,老时间。”
“好。”
谈完正事,渡边拍了拍手。刚才开门的那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摆了一桌。渡边给丁陌倒了杯清酒。
“竹下君,我很好奇。”他说,“你那批货……最终卖到哪儿去了?”
丁陌端起酒杯,笑了笑。
“少佐不是说,不问来路吗?”
“是不问。”渡边也笑了,“就是好奇。二十盒盘尼西林,不是小数目。上海滩能一次吃下这么多货的,没几家。”
“南洋来的商人,路过上海,正好需要。”丁陌说得很含糊,“他们有钱,要货急,价钱好商量。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渡边点点头,没再追问。他其实不在乎货卖到哪儿,只要钱到手,风险可控,其他都不重要。但他心里清楚,丁陌背后肯定有条线——一条能把大量药品安全运出上海、换成真金白银的线。这条线,比他这个供货的环节,可能更值钱。
不过他不打算深究。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这个道理,他懂。
两人又喝了几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渡边说起后勤系统里的八卦——哪个课长收了贿赂被查了,哪个仓库管理员偷偷倒卖物资被抓了。丁陌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这些信息看似琐碎,但组合起来就是一张后勤系统的关系网——谁是谁的人,谁和谁有矛盾,谁可能被拉拢。
这就是丁陌要的。他不只要渡边的货,还要渡边这个人脉,这个信息渠道。
一个小时后,丁陌起身告辞。渡边送到门口。
“竹下君,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走出料理店,夜风吹在脸上,带着秋夜的凉意。丁陌和老陈沿着街慢慢走,谁也没说话。
走到街口,老陈终于忍不住开口:“竹下先生,渡边要的钱……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丁陌说,“他值这个价。没有他,我们有再多的渠道也弄不到货。而且他拿得多,就更离不开这条线。利益绑得越紧,关系就越牢。”
老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懂这些弯弯绕,但他相信丁陌的判断。这三个月来,丁陌做的每一个决定,最后都证明是对的。
“那剩下的钱,怎么安排?”老陈问。
“李爷那边的中间费,明天给他送过去。”丁陌说,“码头的工人该发奖金了,你看着办,每人加三块大洋。山口宏那边,我亲自去。中村那边,也不能忘。”
“是。”
丁陌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夜空很暗,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
这就是他的网络运作方式:利益分配,关系维护,信息流通。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每一个人都要给到合适的价码。渡边拿大头,因为他值这个价;李爷拿中间费,因为他的渠道不可替代;码头工人拿奖金,因为他们要卖力干活;山口宏和中村拿好处,因为他们要在关键时刻行方便。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齿轮都要上油,每个螺丝都要拧紧,才能正常运转。
而他,就是那个操作机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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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丁陌去了趟领事馆。
中村正在机要室里整理文件,看见丁陌进来,眼神闪了闪。
“竹下君。”
“中村君,忙呢?”丁陌把门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上次那批外交邮件的事,多谢了。一点心意。”
中村看着布袋,没动。
“竹下君太客气了,举手之劳。”
“应该的。”丁陌说,“以后可能还要麻烦中村君。”
中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布袋收了起来。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至少五块大洋,可能更多。这笔钱,够他妻子买件新衣裳,够他女儿交下学期的学费了。
“竹下君有事尽管说。”中村的语气热络了些,“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办。”
“暂时没有。”丁陌笑了笑,“就是先打个招呼。中村君在机要室,消息灵通。要是听到什么风声,比如特高课又在查什么,或者上面有什么新动向,记得告诉我一声。”
“我明白。”中村点头,“有消息我一定通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