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达山脉。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林海。 古木参天。 积雪没膝。
风。 在这里不再是呼啸。 而是像鬼哭一样呜咽。
林啸天的队伍。 在这片白色的死寂中。 默默前行。
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只有压抑。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因为这一路走来。 他们看到的。 不是敌人。 而是…… 尸体。
一具具。 倒在路边、树下、雪窝里的尸体。
他们穿着破烂的单衣。 有的甚至裹着树皮。 手里的枪。 虽然生了锈。 但依然被死死地抱在怀里。
“停。” 林啸天勒住马。
路边。 一棵老桦树下。 坐着一具“雕塑”。
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 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 他靠着树干。 眼睛睁着。 望着南方。 睫毛上挂满了白霜。
他的嘴里。 还含着半截…… 没有嚼烂的皮带。
“是抗联的弟兄。” 赵铁山跳下马。 走过去。 想要帮他合上眼睛。
可是。 那眼皮已经被冻硬了。 合不上。
“大哥……” 李铁蛋眼圈红了。 “他是饿死的。” “这皮带……都煮熟了。”
林啸天翻身下马。 走到那具尸体前。 他看到了战士脚上的鞋。 那不是鞋。 那是用乌拉草和破布裹成的“包脚布”。 脚趾头已经露在外面。 冻成了黑色。
林啸天蹲下来。 轻轻地。 从那个战士僵硬的手里。 取下了那杆枪。 一支老掉牙的“套筒子”。 枪膛里。 没有子弹。
“这就是杨将军的兵。” 林啸天的声音。 在发抖。
“没有粮。” “没有衣。” “没有子弹。”
“他们靠着吃树皮。” “吃草根。” “甚至吃皮带。” “在这零下四十度的深山里。” “跟鬼子周旋了整整五年。”
“这是……” “铁打的兵。” “也是……” “神仙难救的绝地。”
“敬礼。” 林啸天低吼。
“唰!!” 周围的战士们。 齐刷刷地敬礼。 对着这具无名的枯骨。 致以最高的敬意。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轻微的树枝断裂声。 从右侧的密林深处传来。
声音很小。 被风声掩盖。 但在林啸天这个老猎手的耳朵里。 却像雷鸣一样刺耳。
“隐蔽!!!!” 林啸天猛地扑倒! 顺手把赵铁山按在雪地里!
“砰!!!”
一颗子弹。 擦着林啸天的头皮飞过! 打在那棵老桦树上! 木屑飞溅!
“有埋伏!!” “准备战斗!!”
李铁蛋反应极快。 百式冲锋枪瞬间上膛。 对着枪响的方向。 就要扣动扳机!
“别开枪!!!!” 林啸天大吼一声。 按住了李铁蛋的枪管。
“那是……” “自己人!!”
“自己人?” 李铁蛋愣住了。 “自己人打俺们黑枪?”
林啸天没有解释。 他从雪地里爬起来。 并没有拿枪。 而是举起了双手。
他看着那片幽暗的密林。 大声喊道:
“里面的兄弟!!” “别误会!!” “我们是打鬼子的!!” “是来找杨将军的!!”
密林里。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回应。 只有那股凌厉的杀气。 依然锁定着林啸天。
过了许久。 一个沙哑的、充满了警惕的声音。 传了出来。
“打鬼子?” “放屁!!”
“看着你们这身行头!” “又是皮袍子!” “又是大洋马!” “还有那是啥?” “高射炮?!”
“哪家的游击队有这装备?!” “骗鬼呢!!”
“你们是‘程斌’的狗腿子吧?!” “是来诱降的吧?!”
“程斌?” 林啸天皱眉。 他知道这个人。 曾经是抗联的师长。 后来投降了鬼子。 成了专门猎杀抗联的“讨伐队”队长。 也是把杨将军逼入绝境的罪魁祸首。
“我不是程斌的人!” 林啸天上前一步。 敞开了自己的皮大衣。 露出了里面的旧棉袄。 还有腰间那把标志性的双枪。
“我是林啸天。” “黑虎山。” “林啸天。”
“林啸天?!” 林子里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随后是一阵窃窃私语。
“听说过没?” “好像听过……说是那边出了个猛人……” “把佐藤的眼珠子都打瞎了?” “真的假的?”
片刻后。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你说你是林啸天。” “有啥凭证?”
“凭证?” 林啸天笑了。 笑得有些苦涩。
他指着身后。 那辆拉着物资的马车。
“大牛!” “在!” “把车上的帆布,掀开!!”
“是!”
“哗啦——” 帆布被掀开。 露出了里面…… 整整一车的…… 白面馒头。 冻得硬邦邦的馒头。 那是他们在靠山屯连夜蒸的。
还有。 一箱箱的牛肉罐头。 一袋袋的精盐。
“这就是凭证!!” 林啸天吼道。
“如果我是鬼子。” “如果我是讨伐队。” “我会带着这些东西来找你们吗?!”
“我会拿白面馒头当诱饵吗?!!”
“吸——” 林子里。 传来了一阵整齐的吸气声。
白面馒头。 对于现在的抗联战士来说。 那不是食物。 那是…… 梦。 是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终于。 那个声音颤抖了。 动摇了。
“你……你们……” “真的是来送粮的?”
“不仅送粮。” 林啸天看着林子深处。
“我还带来了……” “三千个愿意跟你们一起死的兄弟。”
“出来吧。” “就算是死。” “也得做个饱死鬼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十几个人影。 从雪窝里、树洞里。 钻了出来。
当看清这些人的样子时。 赵铁山这个七尺高的汉子。 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这哪里是人啊。
他们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脸上全是冻疮。 身上裹着破烂的麻袋片、甚至是报纸。 有的脚上没有鞋。 就用几块烂木板绑着。
但他们的眼睛。 却亮得吓人。 那是饥饿的火光。 也是不屈的火光。
领头的。 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 手里拿着一支只有半截枪托的步枪。 他看着那一车的馒头。 喉结剧烈地滚动。 想伸手。 却又不敢。
“吃吧。” 林啸天走过去。 拿起一个馒头。 递到他手里。
“这……这是给我们的?” 中年人的手在抖。 黑乎乎的手。 捧着雪白的馒头。 像捧着一个易碎的宝贝。
“都是你们的。” 林啸天红着眼。
“呜呜呜……” 中年人突然崩溃了。 他没有吃。 而是把馒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跪在雪地上。 嚎啕大哭。
“晚了……” “晚了啊……”
“咋了?” 林啸天心里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杨将军呢?” “他在哪?”
中年人抬起头。 满脸泪水。 指着更深处的蒙江县方向。
“将军……” “五天前……” “就被程斌的讨伐队围住了。” “在三道崴子。”
“我们要去救他……” “可是……” “我们没力气了……” “走不动了……” “一百多个弟兄……” “就剩我们这十几个了……”
“什么?!” 林啸天脑子里“轰”的一声。
五天前。 被围。
在这个没有粮食、零下四十度的绝地。 被围五天。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弹尽。 粮绝。
“李铁蛋!!” 林啸天猛地转身。 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给老子卸车!!” “除了枪和子弹!除了干粮!” “把所有重东西都扔了!!” “把高射炮也给老子埋了!!”
“全军!!” “轻装前进!!”
“目标:三道崴子!!” “跑起来!!” “就算是跑断腿!!” “也要给老子赶在阎王爷前面……” “把杨将军救出来!!!!”
那一刻。 三千人的队伍。 疯了。
他们扔掉了沉重的帐篷。 扔掉了刚缴获的战利品。 只带着枪。 和满腔的怒火。 向着那个传说陨落的地方。 发起了最后的狂奔。
林啸天骑在马上。 心急如焚。
“杨将军……” “挺住……” “一定要挺住啊……”
然而。 此时的三道崴子。 那棵着名的古松下。
枪声。 已经稀疏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 正靠着树干。 孤独地。 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日寇。
他的手里。 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