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把冷宫裹得严实，连朱漆门的红都浸成了灰红色。林砚踩着沾了露水的青苔走到西墙根时，裤脚都被雾打湿了，贴在小腿上，凉得像裹了层湿纸。昨天修补的三道墙缝就在眼前，灰浆还泛着浅白色的光，是常规糯米灰浆固化后的颜色，夜里没下雨，他心里还存着点期待——说不定这次能成。
他蹲下来，先看最西头的那道缝。昨天填灰浆时，他特意把砖缝里的霉斑和残灰清得干干净净，连青砖表面都用湿布擦了三遍，填灰浆时更是用小铲刀一点点压实，直到灰浆与砖面齐平，连边角都抹得溜光。可现在，指尖刚碰到砖缝里的灰浆，就听见“簌簌”的轻响——那层灰浆没粘在砖上，反而像晒干的泥壳，轻轻一碰就从砖缝里剥了下来，落在手心轻飘飘的，一捏就碎成了细渣，渣子里还裹着几缕黑绿色的霉丝，是墙根黑水里的霉菌钻进了灰浆里。
“怎么会这样……”林砚皱着眉，把手里的灰渣撒在地上，灰渣一碰到潮湿的地面，立刻吸了水，软成了泥，和墙根的黑水混在一起，成了黑灰色的稀泥。他又摸了摸砖缝内侧，砖面是湿的，不是露水的湿，是从里面渗出来的潮气，指尖蹭过，还能感觉到细微的黏腻——是地下的污水还在往砖里渗，昨天的灰浆根本没挡住水，反而成了霉菌的养料。
他挪到中间那道缝，情况更糟。灰浆不仅从砖缝里剥离了，连旁边的青砖表面都被泡得发暗，灰浆与砖面接触的地方，留下一道浅黑色的印子，像是被黑水浸过的痕迹。林砚用指甲抠了抠砖缝里剩下的灰浆，灰浆已经成了松散的颗粒，稍微用力就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砖缝——比昨天修补前还宽了点，原本只有两毫米的缝，现在能塞进指甲尖，约摸有一厘米宽，黑水里的泥沙还积在缝底，成了一层薄薄的黑垢。
“常规的就是不行。”身后传来老周的声音，他手里拎着那个旧铁皮桶，桶里的清水晃了晃，“之前三个师傅，哪个不是按标准配比调的灰浆？补完都这样，污水渗得快，灰浆粘不住砖，还没等固化就被泡坏了。”
林砚站起身，看着墙根的三道缝，心里那点期待彻底沉了下去，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踏实。他掏出手机，翻出之前的土壤检测报告——“深层夯土ph8.5，碳酸钙占比21.3%”，再看看眼前的灰渣，突然想通了：常规糯米灰浆的黏结力靠的是糯米淀粉的凝胶，可冷宫的墙根不仅有污水的浸泡，还有深层碱土反渗的氢氧根离子，碱性能破坏淀粉凝胶的结构，污水里的霉菌还会分解淀粉，灰浆自然粘不住砖，反而会随着碱和霉菌的侵蚀慢慢崩离。
“我昨天调的是标准配比，糯米汁:石灰:砂=1:3:6，熬糯米汁时还特意熬了四十分钟，确保淀粉充分糊化。”林砚跟老周解释，语气里带着点不甘心，又有点释然，“还是不行，灰浆根本没跟砖粘在一起，夜里污水一渗，就全松了。”
老周蹲下来，用断指碰了碰砖缝里的残灰，残灰立刻沾在他的指头上，轻轻一吹就掉了。“你看这灰浆，里面都空了。”他指着砖缝内侧，“污水从砖孔渗进来，在灰浆和砖之间积了层水，把灰浆顶起来了，能不崩离吗？之前的师傅还试过在灰浆里加水泥，结果更糟，水泥跟碱土起反应，不到一周就裂得更大。”
林砚低头看着那道扩大的裂缝，黑水里的油腻感似乎更重了，正顺着新扩大的缝慢慢往上渗，在砖面上留下一道黑痕，像一道没擦干净的墨。他想起曾祖父笔记里的批注——“碱土加草木灰三成，可固砖防裂”，之前还犹豫要不要直接用祖方，现在看来，常规方法根本绕不开这个问题，草木灰不仅能中和碱性，还能增强灰浆的耐水性，说不定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小李昨天还说，要不试试现代防水剂。”林砚想起昨天小李路过时说的话，“他说外面修老房子都用这个，刷一层就能防水。”
老周哼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防水剂是能挡水，可会把砖的气孔堵死。老青砖要透气，堵死了气孔，砖里的潮气散不出去，时间长了砖会酥掉，到时候墙就真的救不了了。”他看了林砚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提醒，“你曾祖父的法子，不是没道理，老工匠的经验，都是跟这些老砖老土打交道摸出来的。”
林砚没说话，蹲下来把砖缝里的残灰一点点清理出来。灰渣落在铁皮桶里，发出“沙沙”的响，混着墙根黑水的霉味，格外刺鼻。他清理到第三道缝时，发现灰浆里还裹着一小块青砖的碎渣——是灰浆崩离时把砖面的碎渣带下来的，砖渣已经被泡得发酥，一捏就碎。
“看来只能用草木灰了。”林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他摸出怀里的家族笔记，翻到“碱土加草木灰三成”那页，阳光刚好透过雾层照在纸页上，曾祖父的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固砖防裂”四个字格外清晰。
老周看着他手里的笔记，没再多说，只是指了指仓库的方向：“草木灰我让后勤准备好了，在西仓库第三排架子上，是去年晒干的稻草灰，细得很，你拿去用。”说完，他拎着铁皮桶转身走了，朱漆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把冷宫的潮气和霉味都关在了里面。
林砚站在墙根前，看着那三道崩离的墙缝，心里突然不慌了。常规方法的失效，不是失败，而是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问题的核心——老建筑的修复，不能只靠现代的标准，还得跟着老工匠的法子走，跟着这些老砖老土的性子来。他把笔记揣回怀里，转身往仓库走，脚步比来时更稳，雾还没散，但他心里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