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残破的清心鉴上，映出的不再是陈九陵的心绪，而是另一幅更为恐怖的景象。
万千扭曲的面孔在镜中浮现，眼眶中流淌着黑色的血泪，无声地嘶吼着。
那是他亲手推入阵中，炼化为能量的百万阵奴！
每一个他曾以“人间太平”为由而牺牲的无辜者，此刻都化作了永不瞑目的厉鬼，隔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与他怒目而视。
玉虚老君浑身剧震，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残阵中枢。
他视为蝼蚁、视为“必要牺牲”的代价，如今成了刺穿他道心的最后一根利刺。
“不……不是这样的……”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片虚无的空气，“我只是想……守住人间太平……”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的杀意已然凝于身前。
一个半透明的虚影静立在他面前，身披镇北军的残破甲胄，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的儒雅，此刻却只剩下冰封千年的仇恨。
正是他当年为了完善锁魂大阵，亲手从战场上拖回，炼化为第一个“器灵”的镇北军医官——锁魂使的原身。
英灵无言，只是默默举起了手中的剑。
那并非实体，而是由纯粹的执念与魂力凝聚而成。
剑锋所指，正是玉虚老君紧握着九阳轮的右手。
“咔嚓！”
一声脆响，九阳轮那已断裂的残柄被应声斩断，彻底与他的手掌分离，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埃。
这件曾助他翻云覆雨的仙器，此刻就如一堆废铁，再无半分灵光。
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玉虚老君的心脏上。
陈九陵缓步走来，他身后，那九具古老玄棺的虚影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悬浮，而是排列成阵，如同一支沉默而威严的帝王仪仗，拱卫着它们唯一的主人。
他停在玉虚老君面前，垂眸俯视着这个失魂落魄的老人，声音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彻骨的冰冷：“你说你要救世，可你杀的是为国尽忠的忠臣，锁的是守土不退的英魂，烧的是万民对朝廷最后的信义。用忠诚者的骸骨和信任者的血泪堆砌起来的‘太平’，真的值得吗？”
玉虚老君嘴唇翕动，他想辩解，想催动清心鉴，想再次窥探陈九陵的内心，寻找那一丝或许存在的动摇。
然而，他惊恐地发现，清心鉴上那万千鬼面之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
他什么也读不到了。
那不是对方用秘法屏蔽了内心，而是因为那颗跳动的心脏，早已不纯粹属于一个人。
它是一面军旗，一面战鼓，是镇北军三十万英魂不屈意志的集合体。
那里面没有复杂的个人情绪，只有最纯粹、最决绝的信念——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苏绾拖着重伤的身躯，艰难地爬到陈九陵脚边。
她脸色煞白，气息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小心……第九具棺椁还没有动静，莫问机的气息……还在阵眼深处波动，他没有放弃！”
陈九陵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入口处，贺兰昭率领着仅存的数十名烬火营将士，结成一个血肉磨盘般的战阵，死死抵挡着从外面涌入的道门弟子，甲胄上早已分不清敌我之血。
不远处，老瘸子躺在地上，胸口虽有起伏，却依旧昏迷未醒，生死未卜。
战局尚未结束，真正的幕后黑手仍在窥伺。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摊开手掌，那枚浸透了萧氏皇族鲜血的血诏与那块从锁魂使手中得到的阵法残片，在他掌心缓缓合拢。
两件物品相触的瞬间，迸发出刺眼的金光与血芒，一枚完整的、散发着滔天威压的符文凭空而成！
他猛地将这枚符文按向那唯一沉寂的第九具棺椁！
“嗡——”
仿佛亘古的号角被吹响，刹那之间，九具棺椁齐齐震鸣，冲天的光柱拔地而起，在穹顶之上交汇。
一幅完整而恢弘的立体投影在空中徐徐展开——那正是传说中足以逆转乾坤的“九命玄棺”的完整形态！
然而，异变陡生！
一直趴在地上感知地脉的地脉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小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对！他在拉时间线！莫问机不在这里，他借着时蛊蛹残留的意识，在从未来……他在从未来干涉现在！”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九陵猛然抬头，他识海中那枚作为重生坐标的“时空锚点感应”在此刻剧烈震荡起来，前所未有的刺痛席卷了他的神魂！
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跨越时空的阻隔，狠狠砸入他的脑海。
那是在三百年前，镇北关城破的前夕。
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身披染血的将军铠，在漫天烽火中，看着远处那缓缓启动的九具玄棺，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绝望与悲凉。
然后，在无数或惊愕或惋惜的目光中，那个“自己”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横颈自刎！
他用自己的死亡，强行中断了九命玄棺的第一次启动！
那一瞬间，陈九陵终于明白了。
什么九条命，什么逆天改命，全都是谎言！
所谓“九命”，根本不是给予承载者九次生命，而是要用这九具承载着不同时代英魂的棺椁，强行将他的神魂锚定在历史长河中，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历灭国之痛，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战友牺牲、家国破碎，直到他的意志被彻底磨灭，放弃所有执念，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这才是莫问机真正的杀招！
他要的不是杀死陈九陵，而是要诛灭他那颗永不投降的将军之心！
陈九陵缓缓闭上了眼睛，胸中翻腾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到极致的悲哀。
为那个三百年前绝望自刎的自己，也为这三十万被欺骗、被利用的英魂。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如万年玄冰般坚固的决意，眸光锐利如刀。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玄棺令，狠狠插入脚下的地面，声如惊雷，响彻整个地宫！
“镇北军，英灵听令！”
万魂齐齐静默，所有虚影都转向了他，等待着他们主帅的命令。
“今日，我等重现天日，不为逆天改命，不为奢求复活！”陈九陵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钢铁铸成，“只为告诉后世的所有人：有些债，必须有人扛；有些人，永远不该被遗忘！”
话音落，地宫之内，万魂齐啸！
那滔天的怨气与恨意，在这一刻尽数转化为一往无前的决绝战意！
以锁魂使为锋矢的破军战阵轰然转向，不再理会玉虚老君，而是朝着贺兰昭死守的出口方向，如决堤的洪流般猛然推进！
他们要去为战友解围，要去让世人看看，何为镇北军魂！
而陈九陵，却独自转身，走向那仍在嗡鸣的第九具棺椁。
他将手按在冰冷的棺盖上，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冰冷如铁的宣言，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跨越了时空的界限，仿佛直接在莫问机的耳边响起：
“莫问机，你想回到过去杀人？好啊——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将军归来。”
言毕，他用尽全力，奋力推开了那扇尘封了无数岁月、承载了最后希望与最大谜团的棺盖。
棺盖开启的刹那，整个地宫的嗡鸣声戛然而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一股与此地所有惨烈、悲壮气息截然不同的、清澈而温润的气息，从棺中缓缓溢出。
万千冲杀的英魂虚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动作齐齐一滞，不约而同地回望过来。
在那开启的缝隙中，没有预想中的冲天豪光，也没有惊世的杀伐之气。
只有一抹柔和的光晕，如初升的暖阳，静静地流淌而出。
紧接着，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棺椁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