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滩的血腥味飘了三天还没散尽。
七月廿九清晨,胡茬趴在医护营的木板床上,背上的刀伤刚拆了线,皮肉翻卷着,涂了厚厚一层黑糊糊的药膏。苏婉用煮过的布条给他包扎,动作很轻,但胡茬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别动。”苏婉声音平静,“伤口深,再崩开就得烂。”
“老子没那么娇气。”胡茬咬着牙,额头沁出汗珠。他侧头望向帐篷外,晨光里能看见土墙上的哨兵身影,还有远处草甸上那一片暗红色的战场——尸体已经拖走掩埋了,但血渗进土里,把草都沤成了褐色。
张嵩掀开帐帘走进来,甲胄上沾着露水,手里拿着冯一刀刚送回的密报。
“胡校尉,有动静了。”
胡茬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苏婉按住。“躺着说。”她收起药箱,转身出了帐篷。
张嵩蹲到床前,展开密报:“‘狼主’主力动了。昨日午时出城,骑兵八千,步卒两千,还有十二架投石机,三十辆冲车。走的是野马滩方向,前锋已经过了黑水河上游浅滩,最迟明天午后能到。”
胡茬瞳孔一缩:“八千骑?冯一刀之前不是说一万五?”
“分兵了。”张嵩指着密报上的草图,“另一路七千骑,走东面的秃鹫谷,看样子是想绕到阴山侧后,和主路夹击。”
“阴山那边知道么?”
“烽燧今早传回消息了。”张嵩点头,“将军已经让大牛加强侧翼防御,窦通、李敢的步弓营也调过去了。但……主力还得我们顶住。将军说,至少要拖住‘狼主’五天,给阴山争取布防时间。”
胡茬沉默片刻,忽然问:“我们还有多少箭矢?”
“弓骑兵每人还剩三十支左右,弩炮箭还有五百,床弩箭……只剩十二支。”张嵩顿了顿,“火油罐倒是有两百个,滚木礌石也够。”
“不够。”胡茬挣扎着坐起来,背上伤口撕裂的疼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牙挺住,“派人回阴山,让匠作营再送一千支弩箭,五百支床弩箭。火油罐也要,有多少要多少。”
“现在去调,最快也得后天才能送到。”
“那就撑到后天。”胡茬套上皮甲——不敢穿铁甲,太重会压裂伤口。他系紧束带,抓起桌上的马刀,“走,上墙看看。”
土墙在三天里又加固了一次。壕沟挖宽了半丈,土墙加高了三尺,墙后堆满了滚木和礌石。二十架弩炮重新摆好了位置,四架床弩的弩臂也已经绷紧。
王二狗正在墙头训话。他脸上多了道新疤,从左眉骨划到嘴角,皮肉外翻,刚结了一层薄痂。身后站着三百新兵——都是野马滩初战活下来的,眼神里已经没了恐惧,只有狼一样的狠劲。
“都听清了!”王二狗嗓子哑得像破锣,“上次咱们守住了,但那是试探。这次来的才是正主儿。怕死的现在滚还来得及,留下的人,就得有把命撂在这儿的准备!”
三百人鸦雀无声。一个年轻士卒握紧了手里的长矛,手背青筋暴起,但站得笔直。
胡茬和张嵩走上墙头。晨风刮过,带着浓烈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怪味。北面地平线上,已经能看见隐约的烟尘——很远,但确实在靠近。
“胡校尉!”王二狗看见胡茬,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您伤还没好……”
“死不了。”胡茬摆摆手,看向那些新兵,“都是好苗子。王二狗,这三百人交给你,守东面那段墙。那是薄弱点,上次差点被冲开。”
“明白!”
“刘三儿呢?”
“在下面整顿长矛队。”王二狗指了指墙后,“石锁的重步兵减员三成,刘三儿带人补上了。现在有四百长矛手,两百盾牌手,守正面应该够。”
胡茬点头,又看向张嵩:“弓骑兵还剩多少?”
“能战的一千二百骑。”张嵩说,“李顺在整顿,马匹也喂足了。还是老战术,两翼袭扰,不打正面。”
“不够。”胡茬想了想,“从新兵里挑两百个会骑马的,配给李顺当预备队。不要求骑射,只要能骑马冲锋,关键时刻填缺口。”
“是。”
一道道命令传下去。营地像一架精密的机器,迅速运转起来。匠作营的匠人检修床弩和弩炮,火头军埋锅造饭,医护营清点药材——苏婉已经带着人又搭了二十顶帐篷,预备接收伤员。
午时前后,北面烟尘越来越近。
冯一刀亲自带斥候回来报信:“前锋两千轻骑,距离三十里。主力在后面十里,步骑混编,投石机和冲车走得很慢,估计天黑才能到。”
胡茬爬上土墙最高处的了望台,举起铜制望远镜——这是金不换新做的玩意儿,镜片磨得还不算精细,但能看清十里外的动静。
镜筒里,草原骑兵像一片移动的黑云。确实是轻骑,队形松散,马速不快,显然是在等主力。更远处,烟尘更大,隐约能看见高大的投石机轮廓,还有像乌龟一样缓慢爬行的冲车。
“传令,”胡茬放下望远镜,“弓骑兵前出十里袭扰,迟滞他们速度。弩炮床弩准备好,等他们进入射程。”
号角响起。李顺带着八百弓骑兵出营,分成四股,像四支离弦的箭,向北驰去。
战斗在未时正式打响。
李顺的弓骑兵用上了新战术:不硬拼,不缠斗,就是远远地用箭雨袭扰。草原轻骑追,他们就退;草原轻骑停,他们就绕回来再射。像一群恼人的马蜂,叮一口就跑。
这种战术很有效。草原前锋的速度被硬生生拖慢,三十里路走了两个时辰。等他们推进到野马滩北五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而晋军的工事,又多了半天准备时间。
夜幕降临时,“狼主”的主力终于到了。
胡茬在了望台上看得清楚:营火连成一片,像在地上铺了条星河。至少八千个火堆,密密麻麻,从北面三里外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投石机的轮廓在火光中像一头头蹲伏的巨兽,冲车排成一列,像移动的城墙。
“今晚不会攻。”张嵩判断,“他们赶了一天路,人困马乏。但明天……天一亮就会动手。”
胡茬点头:“让弟兄们轮流休息,但马不卸鞍,人不解甲。双岗哨,烽燧每半个时辰报一次信。”
命令传下去,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偶尔有战马轻嘶。
王二狗蹲在墙根下,就着火光磨刀。厚背刀的刃口已经卷了,他用磨石一点点蹭平。刘三儿坐在他旁边,检查着长矛杆——有裂缝的换掉,松动的用麻绳缠紧。
“明天……”刘三儿低声说。
“明天往死里打。”王二狗头也不抬,“打完这场,活下来的都能升一级。”
石锁在不远处擦拭他那面大盾。盾面上多了十几道深深的砍痕,边缘崩了几块。他用粗布蘸了油,一遍遍擦,直到盾面泛出暗哑的光。
更远处,医护营帐篷里还亮着灯。苏婉在清点明天要用的药材:白药粉还够三百人份,羊肠线剩三十卷,烈酒二十坛……她一笔笔记下,然后开始准备手术器械——剪刀、镊子、缝合针,在火上烤过,用布包好。
夜渐深,草原方向传来隐约的马头琴声,还有粗野的歌声。那是“狼主”的士卒在纵酒狂欢,为明日的大战壮胆。
晋军营地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战前最后的宁静。
胡茬和张嵩并肩站在土墙上,望着北方那片火海。
“你说,”胡茬忽然开口,“那‘狼主’长什么样?”
“不知道。”张嵩摇头,“但能短短几个月拉起上万大军,筑城造械,不是简单人物。”
“管他简不简单。”胡茬咧嘴,脸上那道疤在火光下狰狞,“来了,就打。”
两人沉默地望着北方。
夜空无星,乌云压得很低。
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草叶和马粪的气味,还有……血腥味。
那是三天前那场战斗留下的,也是明天将添上的。
胡茬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回去歇着吧。”他对张嵩说,“明天有的忙。”
两人转身下墙。
营地渐渐沉入睡眠——不是安睡,是战前蓄力的假寐。
每个人都知道,天亮之后,就是血战。
但没人怕。
因为身后是阴山,是北疆,是家。
胡茬走进自己的帐篷,没脱甲,只是和衣躺下。背上伤口隐隐作痛,但他闭着眼,强迫自己休息。
帐篷外,哨兵的身影在火光中挺立如松。
更远处,烽燧上的狼烟笔直上升,在夜空中像一根根黑色的柱子。
一夜无话。
只有风在呜咽,像战前的号角。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