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晖觉得自己的左臂可能已经断了。
刚才格开那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时,清晰的骨裂声透过铠甲和血肉传进耳膜,随后是麻木,再然后是潮水般涌上的剧痛。他用右手死死攥住横刀,将刀柄抵在腰间,牙齿几乎要咬碎。
他不能倒下,因为所有的士卒都在看着他。
右翼的阵线,现在已经薄得像张纸,而江东军的疯狂进攻,就如同潮水一般,反复的冲击着这张摇摇欲坠的薄纸......
孙辅和吕岱显然得到了周瑜的严令,攻势疯狂到不计代价。
江东军士卒踏着同袍的尸体向前涌,刀砍卷刃了就用枪捅,枪折断了就用身体撞。混编营的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那些临时补充的护军早已溃散大半,剩下的也只是凭着本能聚在马晖的将旗周围,做着最后的抵抗。
左翼芦苇荡中燃起的浓烟已经被风吹到了这里。马晖知道,这是受气猴点燃了芦苇荡,决心与江东军同归于尽。他笑了笑,突然觉得两人被戏称为“马猴二将”,自己现在居然有些骄傲。
能与这样的同袍在一起战斗,并且一同英勇战死在这里,也算是一段千古佳话了。
“营官!撤吧!守不住了!”一名满脸是血的军侯踉跄着退到他身边,哭喊道。
马晖没回头,他的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敌群,又越过他们,投向中央主战场那一片尸山血海。雷勇的将旗还在,先登营的旗帜也还在,但都被淹没在更汹涌的“周”字旗海中,起伏不定。
“老雷还是那个老雷,惟其艰难、方显勇毅......”马晖喃喃自语。
“不能撤。”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我们一撤,总领的侧背就全露给江东军,而堵截周瑜大军的这次作战便算是失败了......”
“不能让兄弟们白死......”马晖一手拄着长枪,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的剧痛,高举横刀:“宣武卫,混编营!”
“在!”周围还站着的数十人齐声嘶吼,尽管声音已疲惫不堪。
“报效淮南!”
“万胜!”
这微弱的吼声瞬间被江东军的喊杀声淹没。
对方新一轮的冲击又至!
马晖挥刀,格挡,劈砍,动作机械而精准。每一次挥刀,左臂就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痛楚属于别人。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马晖一边劈砍一边喃喃自语。
艰难的肉搏,又一波敌人被打退,地上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而幸存者却站在原地疯狂的喘着气。
马晖拄着长枪,剧烈喘息着。身边还能站着的人,已不足三十。
他望向东北方向,那是陈杰追击部队应该来的方向。烟尘似乎更近了些,喊杀声也隐约可闻,但……太慢了。
“再来!”马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准备迎接下一波进攻。
突然异变陡生!
雷鸣般的战鼓声响起,但并非来自前方,也非来自期待的东北。而是来自他们的侧后,西南方向,那片原本平静的丘陵之后。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不同于淮军,也不同于江东军主力。紧接着,一面赤底金边、绣着狰狞兽首的大旗率先从丘陵后转出,在午后的阳光下刺眼夺目。
旗帜上,两个大字迎风招展“解烦”......
大旗之后,是如林的长枪,是反射着冷光的崭新盔甲,是整齐而迅捷的步伐。一支完全陌生的军队,约三千之众,以严整的突击阵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淮军右翼完全暴露的侧后方。
“那是……”马晖身边的军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孙皎……”马晖喃喃道,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记得这个名字,雷勇和邓晨在战前推演时,曾随口提过江东在编练新军,主将便是孙静之子孙皎,号“解烦卫”。
但他们判断这支新军成军不久,且应驻守豫章腹地,不可能此时出现在这里。
判断错了。
而且错得致命。
“转向!后队变前队!举盾——”马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但已经太晚了。
“解烦”大旗下,一名年轻将领勒马而立,身披精良的鱼鳞铠,面容刚毅,目光冷冽。他手中长枪前指,声音穿透战场:
“解烦卫,突阵!”
三千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如同出闸的猛虎,狠狠撞向已经精疲力尽、毫无防备的淮军右翼后背。
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混编营残存的士卒根本来不及转向结阵,就被锋利的枪矛从背后捅穿,被沉重的刀斧劈倒。整齐的阵型瞬间崩溃,惨叫声取代了怒吼。马晖试图组织起一道单薄的防线,但左臂的伤势让他动作慢了一分,一杆长枪趁隙刺穿了他的侧腹。
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横刀杵地才没有倒下。温热的液体从腹部铠甲缝隙涌出,迅速带走他的力气。
“营官!”几名亲兵目眦欲裂,拼死冲过来想护住他。
“走……”马晖推开一名想搀扶他的亲兵,目光死死盯着那杆“解烦”大旗,以及旗下那个正在冷静指挥部队分割、包围淮军的年轻将领。然后,他缓缓转动视线,最后看了一眼中央战场方向。
雷勇的将旗,还在。
“淮南侯……末将……有负所托……”
他低声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横刀深深插入泥土,支撑住自己缓缓跪倒、却始终不肯倒下的身体。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的头微微垂下,目光却依旧望着前方,仿佛还在坚守着那道早已不存在的防线。
右翼,彻底崩溃了。
“马晖将旗倒了!”一名士卒恐慌的喊道。
“右翼破了!江东军从右边冲出来了!”
恐慌像瘟疫般在淮军阵中蔓延。右翼的崩塌,不仅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更致命的是动摇了全军苦战至此的信念。
万万没想到,江东军的援兵比淮军的援兵更早到达!
许多中央战线的淮军士卒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缺口,看到如潮的江东军正从那里涌出,看到那杆刺眼的“解烦”大旗在迅速向淮军中央阵地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