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西门,沉重的包铁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洞开。
清晨凛冽的寒风卷着沙尘,灌入城门洞,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威国公一身玄色重甲,端坐于雄骏的战马之上,须发戟张,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外集结的庞大军阵。
朝廷大军开拔了。
黑压压的步骑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甲胄碰撞声、马蹄踏地声、车轮辚辚声汇聚成一片沉闷的轰鸣,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长矛如林,寒光闪烁;旌旗蔽日,各色营号在风中翻卷。
这支代表着朝廷西北最高武力的雄师,带着肃杀之气,滚滚向西,目标直指鹰愁涧黑石谷——那个由奋威将军贾瑛以锐字营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才探明的噶尔丹巴图尔台吉主力藏身之地。
贾宝玉策马位于前锋队列之中,紧随着威国公的帅旗。他同样一身崭新的三品武官袍服,外罩精良锁子甲,腰悬“秋水”短剑,脸上褪去了往日的稚气,多了几分边关风霜刻下的冷硬轮廓。
他身后,是经过浴血重建、虽未满员但已初具锋芒的锐字营将士。张千总、李守备、王都司等心腹将领紧随其后,人人眼神锐利,带着复仇的火焰和对胜利的渴望。
大军行进速度不快,却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沉重威压。
斥候如同离巢的鹰隼,不断从前方传回消息,一切似乎都指向那个死亡之谷——黑石谷。
宝玉望着前方苍茫的戈壁,鹰愁涧那狭窄谷口仿佛巨兽之口,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周镇将军力战殉国的身影、弟兄们绝望的嘶吼、滚木礌石砸落的轰鸣、那染血的鹰嘴岩……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让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眼神更加坚定:此行,定要犁庭扫穴,为将军,为所有死难的弟兄,讨还血债!
数日后,大军终于抵达鹰愁涧外围。
威国公下令全军戒备,前锋锐字营率先进入谷道探查。宝玉亲自带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
谷道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焦糊味,两侧崖壁上被烟熏火燎的痕迹清晰可见,地上散落着早已发黑的血渍和破碎的兵刃残片。
沉默的行军,只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当大军主力缓缓开进黑石谷深处时,预想中的激烈抵抗并未出现。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狼藉。
曾经被斥候描述为“营帐连绵、人马喧嚣”的噶尔丹主力驻地,此刻已化为一片巨大的废墟。
焚烧过后的营帐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厚厚的灰烬,尚有余温的炭堆在寒风中飘散着缕缕青烟。遍地是丢弃的辎重车辆,有的被砸毁,有的烧得只剩框架。
宰杀牲畜留下的巨大骸骨散落各处,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
“报——!” 一名斥候百总飞马奔至威国公马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禀大帅!谷内…谷内空无一人!噶尔丹主力…已提前撤离!看痕迹,至少走了三四日了!是…是有序撤退!”
“什么?!” 威国公浓眉紧锁,虎目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一夹马腹,冲到谷地中央,环顾四周。眼前这片巨大的、死寂的废墟,无声地嘲弄着大军劳师动众的远征。
他翻身下马,抓起一把尚有余温的灰烬,又走到一处被匆忙掩埋的灶坑旁,看着里面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个巴图尔台吉!好个金蝉脱壳!” 威国公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带着压抑的怒火,“竟能在我大军合围之前,走得如此干净利落!这耳目,这决断…哼!”
他猛地将手中的灰烬撒开,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谷口两侧高耸的崖壁,仿佛要找出那看不见的窥探者。
显然,噶尔丹的情报网络极其灵敏,对朝廷大军的动向了如指掌,才能如此果断地放弃经营已久的巢穴,提前溜走。
宝玉也策马在废墟中缓缓穿行。他停在那处曾吞噬了周镇将军生命的鹰嘴岩下方。
岩壁上,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几支折断的箭簇深深嵌入石缝,无声地诉说着那日的惨烈。他抬头望着那块狰狞的凸岩,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挥舞长刀、浴血奋战、最终轰然倒下的伟岸身影。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更深的恨意涌上心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仇敌就在眼前,却已鸿飞冥冥!
“将军…” 张千总策马靠近,声音低沉,看着宝玉凝视鹰嘴岩的侧影,眼中同样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宝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下马,仔细查看四周敌军留下的痕迹:车辙的深浅方向、马蹄印的密集程度、丢弃物品的种类…试图从中判断出噶尔丹主力撤退的方向和规模。结论与威国公一致:这是一次主动、有序、规模庞大的战略转移,绝非溃败。
大军在谷内短暂驻扎,清理战场,搜寻可能遗留的线索,但收获寥寥。扑空的巨大失落感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将士心头,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期望落空的沮丧交织在一起,士气明显受挫。
威国公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这片死寂的战场废墟,目光凝重。良久,他沉声下令:“传令!全军休整半日,掩埋遗骸,清理战场。明日辰时,拔营——撤回肃州!”
命令下达,沉闷的气氛在军中弥漫。宝玉默默领命。他知道,这次扑空意味着什么。噶尔丹主力依旧逍遥法外,如同隐藏在西北荒漠中的幽灵,随时可能择人而噬。而锐字营的复仇之路,也变得更加漫长和艰难。
“锐字营听令!” 宝玉翻身上马,声音清越,压过谷中的风声,“担任大军前锋,负责断后警戒!张千总,前出五里,广布斥候!李守备,左翼!王都司,右翼!严加戒备,不得有丝毫懈怠!”
“嗻!” 三将齐声领命,迅速行动起来。
锐字营的将士们虽然同样失望,但在宝玉的号令下,迅速从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展现出铁血的纪律。他们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拱卫在大军后方,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鹰愁涧那幽深的谷口和两侧险峻的山崖。残阳如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胜利”却又充满挫败感的战场上。肃州,成了他们暂时休整、舔舐伤口、并等待下一次出击的唯一归处。而鹰愁涧的仇,远未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