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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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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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梅伦德斯家的女婿,狂怒骑士团上尉,亚当.梅伦德斯受封获得赐予领土和城堡的日子,天气温和凉爽,晴朗明媚。这让拜访亚当宅邸的贵客人们都喜笑颜开,并未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浪费掉好心情。

贵族城区中的贵族城区,赫库兰尼姆区。

这里原先是温墨落城区内最早的富人区,那时的城市设计还不像彼时,拥有宽阔的城市走道和密集的人口密度,只是像一栋栋小别墅连着的区域,没有什么过于富丽堂皇的地方。

可是如今,数栋别墅间的围墙被打通,连成一块共同的空间,大的别墅群吞并小的别墅,便如同大的贵族世家吃掉了小的贵族世家,牙齿上满是流动的狰狞人血。

等待在宅邸外的客人扶起高高的礼帽,偶然瞥一眼天空,再看一眼正在门开热情待客的小夫妻,不自然的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好像回到了她们当年刚刚新婚的时候,满眼都是甜蜜。

少年难得卸下那身坚硬的军装,换上了一套颇为考究的礼服和黑长裤,平日握住刀柄的纤长大手此刻稳稳地接过客人的手提行李箱,稳到不带一丝抖动。

在这身收敛起浑身肌肉的装束下,圆眼镜的银发男孩愈发的不像一个军人了,他的谈吐温婉,眉眼顺从,倒像是一个整日和书本与文字打交道的老师,连骂人都不太擅长,只会装作生气的样子训斥学生。

他身边的女主人也是一般相衬,在宴会中的帕特里西亚是只开了花的孔雀,每一寸肌肤和发丝都是她挂上首饰武装自己的滑槽,翡翠蜀子和高梨裙的花瓣般褶皱就是最利的刀刃,没有男孩不会着迷于她的年轻美好,走到哪背后都会有追逐着她背影的视线,就像是饥饿的野兽在黑夜中亮闪闪的眸子,恨不得扑上去把帕特里西亚白暂的肌肤含进嘴里,把那双伸到面前的,白白的软软的仿佛白玉般半透明的手吃进去,就再也不吐出来。

她并不像一个具体的,可以追求的女孩儿。

更像是一件华贵的皇冠,谁摘下了她,谁就夺得了梅伦德斯家的荣光和权力,可她自己也从不介意,永远像个完美的陶瓷人偶那样全无破绽。

温墨落每年的新春晚会都不乏有男孩们为了她大打出手,因为她一次次漫不经心的昂贵回礼和给予出去的吻手礼,吃了醋的男孩就会瞪着对方开始摩拳擦掌的准备打架。

可如今她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与平日的她比起来朴素的像是农家妇女,全身没有半点装饰,长发也只是自然坠了下来,可是那双白里透红的艳丽小脸笑意盈盈,完全是一个满足于丈夫强壮的年轻妻子。

叹着气祝福新婚主人的邻居都们都在感慨,时间真是过的快,一眨眼那个风流多情的小帕特里西亚也会收敛起心思来,一心一意待在丈夫旁边,叫帕特里西亚总是心虚的尬笑,用手拉住丈夫的袖子拼命摇头,客人们就不怀好意的看着黑了脸的丈夫大笑,其乐融融。

这份幸福太唾手可得了,以至于亚当在高处看着那一张又一张面孔如流水般划过,心底居然勾不起一点涟漪。

就在教皇亲自赐予的宅邸对面,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屋顶,双腿交叉,眼神慵懒。

出入战场的一年时间里,他早就把贵族间的繁复礼仪给忘光了,炮弹的轰鸣比任何事物都要能洗去另外的记忆。佩缇能比他做的更好,那么就由她来做这件事。

此刻正在和他名义上妻子站在一起待客的,是他的替身佩缇,她们做的远比他亲自上去要好,佩缇在一年时间的磨耗下,比他还要像一位堂堂正正的贵族,面如白玉,瞳孔里纤尘不染。

『文弱但是强大的少年军人』就是这个名为亚当的女婿面具。如果有一天这个面具被摘掉了,在温墨落里不会有人认识他,认可他。

军方与他的合作,仅此而已。

这场政治联姻中他真正所想要的,不过是法斯莉娅的去路,只要得到了消息,他立刻就会离开温墨落。

在蜜糖中浸泡的太久了,他害怕他会忘记从八岁时开始的忍耐,那些艰苦岁月刻骨怨恨的孤独,那无数个躺在荒原上眺望星空的寂寞,风尘仆仆的孩子伸出满是褶皱的手,他的瞳子不再浓烈如风火。

执念这种东西,有些人不在乎,有些人却会记一辈子,到死不都轻易松手。

亚当不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很多,他拥有的,很重要的,绝对不能松手的东西...

流云从建筑群的头顶飘过,一次明暗交错的间隙,身着长袍的刺客已经离开了原地。

大概早就全部都弄丢了,握在手里的,只剩下些零零散散还未全部忘完的回忆。

黑袍的刺客笼罩在阴影中,从屋顶一跃而下,如大鹰般展开双臂,任凭自己失去重心坠向大地——柔软的堆积马草接住了他,他拍拍手臂上的灰,大隐于市的走入人潮。

人总得为了些什么活着,亚当看到过很多这样的人,也许是为了皇帝、金钱、权力、信仰...在旅途里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倘若没有为之支撑住内心的重要之物,亚当不敢想象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

“老师……我已经快把你的长相忘记了啊。”

满城的风铃草被吹动,沙沙的响声淹没了他的自言自语,像是沙海淹没了一粒小蝎子,而后再也看不出蝎子探出来的头。

————

“那个混账啊啊啊啊————”帕特里西亚正在新婚宅邸中咆哮,整个人呈现喷火龙的愤怒姿态。

佩缇在旁边摘下满是手汗的白手套,用力揉搓扮演亚当到肌肉酸痛的脸颊,静静地站在一旁,并不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从清晨佩缇站在帕特里西亚催促她起床迎客的七点算起,她们已经寒暄了整整一天,声带都沙哑的有点干疼。

“亚当先生还没回来啊。”

“是啊,这个点了还在外面鬼混...啊!出轨!绝对是出轨!”

面孔扭曲的帕特里西亚大力拍桌。

女孩扭头,这个点女主人已经完成了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轻飘飘的睡衣准备入寝了,而他还是一身硬邦邦的礼服和皮靴,袜子在皮靴不透气的鹿皮里焖的满是脚汗。

时间不早了,该打道回府到黑堡了,但是佩缇却觉得如果不安慰一下面前暴躁的女孩,这样直接离开有一点点不礼貌。

在亚当离开王都的一年时间里,她和帕特里西亚也早已处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两个人时不时就会在一起处理公务,签字盖章,梅伦德斯家的不少私人业务是不能对外透露的,所以她只和最亲近的几个人开口。

有许多的时间她们共同工作到半夜,门外就是宵禁,若是碰到了巡逻的警察还会盘问记录,这对于亚当的替身人偶身份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所以她们也经常睡着同一张大床上,头枕着胳膊腿捞着腿,亲密似姐妹,睡不着的时候就左边瞎侃侃右边瞎侃侃,今天讨论帅哥明天讨论甜食后天讨论神学,反正女孩们的话题总是聊不完,多如羊毛。*

只是,现在亚当已经回来了。那张大床上该躺着的,是梅伦德斯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而不是她。

“那么,梅小姐,我回去了。”

思量再三,佩缇还是起身低头,作一个短暂的礼就转身离开。

她知道她的背后,有一双极深极深的瞳子在望着她,幽怨似寡妇。

“你要走么?”

佩缇看不清这个女孩的心底思绪,她清楚的感觉到在亚当离开温墨落的一年里,帕特里西亚总是在依赖她,向她撒娇和索取。女孩之间本并无什么大碍,可是她的很多举措还是经常让她猜不透这些无由善良的动机。

“是的,亚当回来了,那么我作为替身人偶也应该理所应当的让开位置。”佩缇扭过头去,神色淡淡的。

“我....很抱歉。”

“道歉什么?您并没有需要向我道歉的地方,您拯救了曾经走投无路的亚当,间接性救下了我的性命,该向您道谢的人是我。”佩缇歪歪脑袋,走近了帕特里西亚的身边。她们都是高个子的女孩,不过此刻帕特里西亚赤着足,也就比佩缇低了一头,像是个妹妹,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深刻。

“难道,您的意思是您将亚当先生从我身边夺走了么?”

“嗯。”

佩缇忽地笑了,她化妆成硬朗曲线的男子面孔裂开一丝缝隙,那缝隙里射出了一个女孩的干净吐息。

“他的心,”男扮女装的书生伸出纤细的手指,缓缓划过粉发女孩的胸膛,越过锁骨,指尖带着凉意,停留在心脏上方。“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用力鼓动了,他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包括您。我并不介意妻子这个头衔被谁拿去了,因为那并不重要,亚当并不会把他的真心掏出来献给对方...他的真心早就弄丢了,不知不觉的,在某个死地。”

佩缇的声音轻轻的,夹杂着一丝低不可闻的悲伤。

帕特里西亚还未咀嚼完话的深意,就已经被抱住了。她的身上传来了和亚当一样的龙胆花香气,那是种几乎闻不到的气味,只有人们相互拥抱缠绵的时候才能嗅到一点点。

这份拥抱也相似姐姐对妹妹的拥抱,留着一点点距离,却也毫不保留的表达着一些东西。

“别愧疚,您不是想成为他身边的妻子么?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只有君王才能和君王同行,如果没有了您,还有谁可以站在他身边拔剑而立呢?”

佩缇笑笑,粗糙的手放上帕特里西亚的头顶,摩娑起来,舒服的她微微眯起眼睛。

“我其实还蛮好奇亚当先生喜欢上别人时候的样子的……如果您能办到也很好,真的。”

夜色正浓,银月高悬。月季花和虞美人在温墨落城内开的热烈,在哪都能瞥见那些炽烈的花丛。

最后她们对视着,轻轻笑了笑,就此挥手告别。

佩缇一个人行走在偌大的街道,略大的皮鞋啪啪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起头来,眺望高大楼宇割成的十字型天空,方方正正,月亮被厚重的流云遮盖住,她仿佛一只青蛙从井底眺望天空,天空的大小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让人觉得可悲。

深绿的梧桐在黑暗里看不出什么颜色,在阴影下和周围融为一体,这条靠近富人区附近的街道都是没有公共油灯的,大人家的宅邸会有佣人和仆人挑起油灯,可她不是大人家,没有出门会随手携着油灯的习惯。

挠挠头,佩缇深吸一口寒冷的初春凉风,肺里都塞满那些阳光下鲜萃娇嫩的春意,裹挟着尘埃和寂寥作为调理品。

她忽的轻轻歌唱——

Uncle Rat went out to ride,

耗子叔叔骑小车出门去,

Kitty alone, Kitty alone,

撇下喵咪喵咪落单喽,

Uncle Rat went out to ride,

耗子叔叔骑小车出门去,

Kitty alone and I。

剩下喵咪和我独处了嘿,

即便是专业的化妆技术也盖不住佩缇此刻的天真,她边走边唱,伶仃的小腿蹦蹦跳跳,嘴角弯着轻灵的笑意。

欢快的小调合着她的好心情,像是一条白猫走在夜晚的青砖小道上,尾巴一摇一摇的惬意。

她继续清唱,脚下蹦蹦跳跳,因为那是孩子们平时画在地板上用来玩跳格子游戏的圈圈。

ma cax macari duck and a dil,

耗子叔叔骑小车出门去,

Kitty alone and I,

剩下喵咪和我独处了嘿,

Uncle Rat, will you marry Lady mouse?

耗子叔叔是真心愿娶其为妻?

Kitty alone, Kitty alone,

撇下喵咪喵咪落单喽,

Uncle Rat, will you marry Lady mouse?

无论健康富足还是疾病贫穷?

Kitty alone and I,

剩下喵咪和我独处了嘿,

Uncle Rat, will you marry Lady mouse?

真心爱护至死不渝?

Yes, kind sir, and half my house,

是的我愿意聘礼是我那半间宅屋。

她的歌声漫漫,脚下踩着拍子作为和音,犹如满月那一天的海边潮汐,小螃蟹用钳子敲击贝壳,海浪一段又一段的推上岸边,始终不曾停息。

脚步声突然响了起来,佩缇的心里一惊,却没有停下歌声,歌声一颤。

从走入这条小道起,她就再没看见一个活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身后也没有脚步响起过。她被人埋伏了,身处黑暗之中她并不能视物,对方也是一样的,而想要杀死亚当少校的敌人已经在这条路上等候多时了。

还好她没有提着油灯,否则大概早就被一刀断喉抛尸荒野了,对方也无法确定她的具体位置,所以迟迟不敢出手。

果然还是该住在梅伦德斯家的宅邸的,亚当回来之后牛魔鬼神就都出来了,这种城市里永远不缺乏握着刀刃的疯子,而亚当的节节高升已经阻碍了利益集团的运行。

忽的,满月破开乌云,撒下如大海般明亮的光辉,她脚下的青砖路面纹路显露出来,连带着一个高过她倒影的影子。

有人!!就在她的背后,那个高耸的背影如远古遗留的蛮荒野兽,粗长的獠牙已经散发出臭气和腥味,猎物在面前只有发抖的选择。

可她不是猎物,她是矫健的麋鹿。

匕首在眨眼的间隙中出鞘反挥,如细线的白光从女孩手中闪过,在她没有转身之前,那柄小巧的短匕就已经横扫过身后。

可是刀刃上传来的触感空空如也,佩缇愣住了,迅速拔出短火铳,枪口直指天空。

事到如今,她顾不得身份暴露了,有人想要杀死亚当,她必须制造出声音让帕特里西亚知晓信息。

可是火铳被一股霸道的力气给拍落,佩缇失去了火铳,而她甚至没看清那个如同鬼魅般敌人的脸。

“出来!!”她低低的怒吼,迅速的环视四周,死亡的压力覆盖在她的肩头,背后的冷汗开闸而出。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方猜到了她的心理活动,毫不犹豫的截断了她唯一的出路。

那么,接下来只有奋力一搏,兔子搏狮!

腰间的笼手剑出鞘了,清亮的剑光如水照亮了佩缇的脸,她的手抖无法抑制,对方甚至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没有暴露,她无法从听觉系统里获得任何帮助。

她拼尽全力的呼吸,将一口气压进肺里,单手画出一个完美圆形剑弧,凶狠的杀气毫不收敛。

那分明是至高之术!剑术中堪称无敌的单手剑技艺!它怎会出现在一个军方替身的手中?

佩缇摆出直角位的剑姿,两只脚组成一个直角,脚后跟在一条直线,两脚相隔一只脚的距离,手和剑与身体形成一个直角,笔直地举起,用剑指向对手,十字剑格保护着剑客的手指不被砍断,这是一个标准剑姿。

月光如白盐撒在剑客的身上,只待那口憋着的气息用尽,她就会毫无保留的前冲挥剑,飞出来的血在剑光下薄如蝉翼。

她居然闭上了眼睛,最大程度的开发听觉。对方的呼吸声加重了,至高之术的威压是无与伦比的,这帮她找到了突破的契机。

就是现在!

月光二度破开乌云,这一次的月光浓烈如光束,将远古荒蛮的画面定格在太谷的洞穴壁画中,鏖战的诸神就要被砍下头颅,鲜血已在血管中躁动不安,只是在等待结局的到来。

剑格相撞,金戈铁鸣。

刀光剑影的火花间,佩缇看清了对方脸上淡淡的笑意,温润如长兄。

迅捷剑在佩缇毫无收敛的斩击里飞了出去,高高地抛上天空,藏匿在黑暗中的刺客立刻高举双手表示投降,束手就擒。

佩缇大口大口喘气,和血一样炽热的汗泛上她的额头,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手中的凶器依然如几秒前大脑推演的那样按照惯性完成了动作,就停在刺客的咽喉前,再近几分米就能划开皮肤,切开声带和肌肉组织。

在第一次交错斩击后,她强行二次发力挥动左手,用匕首封锁了刺客的一切出招,如果他再有动作,狂怒骑士团的短匕就会贯穿他的喉咙。

这是很危险的决定,右手的余力和剑还未收回,她几乎是放弃了一切余地来斩出这一次斩击,如果失败了,就是肝脑涂地的结局,还未收回的剑无法及时防御。

月光第三度飘进二人之间,于是佩缇看清了他脸上的安静,渺远和淡然。

“少校...先生。”

“嗨,我的女孩,好久不见。”

肃杀的氛围一点点融化了,女孩歪着脑袋看他,像是一只猫在看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的主人。

主人尴尬的搔搔头,如果佩缇真的是一只猫那他大可以伸出手来,把自己的气味给对方闻,猫咪都是这样识别的,他们熟悉于对方的气味,就像是人类熟悉于自己喜欢女孩的面孔,也许并不漂亮和动人,但一样能深深刻在脑袋里,许久都不忘却。

这是一场阔别已久后的重逢,如果是换做一年之前都只有彼此的他们,也许会互相拥抱,流泪,因为在温墨落这座坚硬的城市中他们只有彼此,寂寞的让人想要自杀。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教皇的加冕和封测让他成为了这个城市的新权贵,骑士头衔光耀着他贫寒的出身,狂怒骑士亚当的身后是数个份量沉重的机器在高速运转,扶持他节节高升。

亚当静静的看着佩缇果红色的眸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变的人不止有他。

黑堡内部稳定的伙食供应为这个女孩的二次发育提供了足够的能量,她又长高了一点,银色的细软乌发垂到肩膀边,被汗水打湿的礼服有凹有凸,那是结虬的肌肉在黑色的衣袖下走游,犹如狂龙。

几百天的时间没再见面,刀剑相撞的鸣声无声无息的代替了他们的寒暄,荒原上两头野狼远远的瞥见了对方,警惕的抬起头来,眼里没有半点故人相逢的喜悦。

是啊,他们从来都不是那样的关系。他们不是哥哥和妹妹。

他们是走投无路互相依偎在一起的野兽,靠着对方的皮毛和内脏取暖。

剑刃一抖,清澈的剑光在女孩手中旋转入鞘,刀镡相撞的声音清脆无比,亚当松了一口气。

还未来得及重新睁开眼,佩缇身上的清香已经扑到了鼻息间,她代替了那柄悬在喉前的剑,把自己换了过去,他可以感觉到对方香甜的轻柔吐息,瞬间惊的如遭雷劈,立刻板直了身体。

佩缇没有喷香水在身上的习惯,那完全是她自己的体香,一股子小羊羔的奶香,甜腻芳香,只有科尔沁草原最好的马匹才能产出这样的奶,生饮也不觉得腥气。

女孩像条野猫一样把脑袋凑上来,东闻闻西闻闻,仔细盯着脖颈处多出来的伤疤,愣了一会,忽然喜笑颜开。

“是亚当少校啊。”

“嗯。”

“您回来了。”

“嗯。”

银铃似的声音忽然颤了一下。

“前线很辛苦么?那里每天还有黑咖啡喝么?从头顶落下的重炮有伤到您的耳膜么?魔女猎杀部队研发出的箭矢有命中您的甲胄么?哈帕斯甲胄的失控有损毁您的大脑么?您的军旅生涯还顺利么?您...您还在远处活着么?”

她那张似乎永远都不会有表情的脸抽动了,妆容一点点剥裂,露出了里面那个小小的孩子。

亚当张开了双臂,任凭对方撞进自己的怀里,双手悬在空中,有些惊讶。

两头野兽在荒原上重逢,轻轻舔舐着对方的皮毛,对视一眼,再度并肩共行在旅途之中,没有太多理由,没有太多原因,只是彼此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会和自己一起走很久很久的路,久到海枯石烂,天地倒悬。

他抬头,满月如弦,好像有很多变了,又好像有很多都没变。

他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佩缇的时候,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和其他等待接受挑选的孩子都不一样,那双漆黑黯淡的红色瞳孔里,什么都看不见,荒芜的寂寥。

别的女孩们都紧张的抬起脑袋,鼓起视线盯着亚当,拼尽全力的展示自己,来为这份特殊的工作谋取机会。

可是亚当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个低垂着脑袋的孩子,她的视线呆滞,垂在地板上许久都不动弹。亚当心想那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她和别人都不一样,只有求死之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去思考。

分明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又怎么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在好奇心和怜悯心的驱使下,亚当选择了这个孩子,像是呵护着一盆快要枯死的盆栽那样对她关照有加。

就和伊波尔说的一模一样,他靠着一份廉价的施舍,买来了这个女孩千金不换的真心。

从他向她伸出手了的那一天起,这个女孩就注定会跟随在他的身后,用自己的命去扞卫他的一切,因为那份无由来的信任和熟悉。

佩缇第一次认认真真睁开眼睛盯着亚当的时候,亚当愣了很久很久,两个人就那么在黑堡的办公室里互相瞪着,像是两头傻兮兮的蠢狼,可是谁也不挪开视线,固执的让人苦笑。

那漫长而遥久的凝视就仿佛远古时的部落仪式,年轻的战士在篝火下望向以牛血勾勒的图腾,在心中发狠决心一辈子都要守护部族的平安和荣誉,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忠诚。

其实,部落战士守护的,哪里是那些缥缈无垠的东西呢?他想要守护的,不过是他身后的家人和朋友罢了。

“有佩缇等我回家的温墨落,真好。”

少年反过来抱紧了她,没有太多的暧昧,有力的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头枕在对方发抖的肩膀上,神色安宁。

这就是一个很普通很用力的拥抱,不像是情人之间的,而是像家人之间的。

他的感情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一个拥抱就能看透,只是他从来不和别人开口,也不和别人拥抱。

而后的六十载时光如流水,战火烧遍了西大陆的每一寸土地,教皇国被共和国取缔,国土一分为三,原先臣服于教皇袍下的旧列国进行了宗教革命,工业衍化,推动战争,无数小人物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被碾压成为尘埃,从此灰飞烟灭。

佩缇无疑是幸运的,她躲过了乱世的劫难,但是同时也是不幸的,因为她弄丢了唯一的栖身之处,她穷奇一生的时间都在等待这位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旅人,却终究没能再次触碰,结缘。

星历1262年,这位历经教皇国解体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人阖上了眼眸,在夕阳的金光下安眠。路人们都以为这个老人只是在短暂的歇息,不用一会就会起身离开,因为她露出了幸福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在熠熠生辉的灿烂天光下祥和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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