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们之间做了什么赌约。
“缨缨，明知死局，还要向里面闯，岂不愚蠢？”男人望来的目光复杂难辨，声音也饱含深意。
沈流英指尖轻轻翻动汤婆子，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落子无悔，我亦无悔。”
顾焓章能清楚感受到此刻男人心中没由来的闷痛，他道：“……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我不一定会输，先生，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学生不是吗？”少女抬起头看他。
“顾焓章”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移开目光，叹息道：“放弃吧，缨缨。”他像是一个谆谆教诲的长辈似的劝慰。
随着‘缨缨’二字落下，那层笼在少女身上的迷雾瞬时便散了开来，少女的面容清晰映入眼帘。
许是天冷的缘故，少女身上披了件淡青色银珠大氅，兜帽边缘是一层密实轻盈的纯白色貂毛，她的大半张脸都藏在兜帽里，堪堪只露出莹白尖细的下颌和一点浅淡的粉来。
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个汤婆子暖手，隐约可见她白嫩纤瘦的手背上泛着淡蓝色的血管。
顾焓章移了移脚步，站在了一个能窥得少女全貌的角度。
姝丽清绝的容颜，冰肌玉骨，天下无双。
顾焓章心中升起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觉。
果然是她，也只能是她，沈流英。
在他心中复杂难辨的时候，少女正好抬眸望来，碰巧与顾焓章对上了视线，他心下一惊，纵使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却也忍不住会……
沈流英也只是淡淡一瞥便移开了眼，顾焓章心中却又莫名开始失落。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失落什么。
“缨缨，我远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男人努力以长辈的口吻说道，试图能说动少女。
沈流英面上不为所动，将那枚捏在手上很久的黑子落下，素白的指尖白净若透明，“该您了。”
黑子将一白子提走，棋面的局势再次发生变化，原本被重重包围的黑子竟是闯出了一条生路。
男人对此似乎并不惊讶，反而道：“看来在我不知道时候，缨缨私底下精进了棋艺。”不是以往平淡的口吻，反而是赞赏的口吻。
沈流英：“先生，您看，我也不全然是您认识的模样。”
男人原本闲适的眸光变得复杂起来，似笑非笑地落下了一枚白子，补充了那枚被提走白子的空缺，还顺便封死了黑子的其他可能。男人就这样云淡风轻地堵死了她的去路。
“你还是太年轻。”他如此这般说道，“不懂得掩藏自己目的。”
“我教了你那么久，怎的还是如此鲁莽。”
沈流英目光平静，再次落下一子，此子落下的一刻，局势再次翻转。
“先生，您知道的，我不会放弃。”
他们倒不像是在下棋，顾焓章心想。
‘顾焓章’似乎既想要她赢，又不想要她赢，如果非要从这两个结局之中选一个的话，他倒是更想……不对，他在想什么。
“您曾经对我说，没有人会愿意一直低着头，也没有人会愿意一直被困在过去。”
“我也一样。”
她的声音轻柔，眸光却坚定无比：“先生，我会打破过去的壁垒。这不仅仅是为了原辉，更是为了您。”
说到此她语带恳切，“先生，让我来帮您吧。”
“这是我的心愿，让我帮您吧。”
“既然查清了原辉的死因，我便不能看着凶手逍遥法外，他一定要付出代价！”
‘顾焓章’捏着棋子的指尖微微颤抖，苦笑了声：“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他……”话音刚落，一枚白子被他随意摆在一处。
沈流英见此眼眸一亮，黑子紧跟而上，这盘僵持许久的棋局终于以黑子胜利为终。
漫漫烛火下，她的眼眸亮的惊人，热切的目光中满是期盼，亭外天幕上满天的星光亦不及她半分。“先生，我赢了。”
‘顾焓章’却没有应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生，”少女又唤了他一声，“那句话您说错了，我不单单是为了原辉，更是为了您。”
“您曾经帮我良多，我也想回报您的恩情。”她恳切的目光中满是信赖的孺慕，“于我而言，您就像是我的师长一样，我也想做些什么来讨您欢心。”
“您想要的东西，我也想为您取来。”
顾焓章能感受到男人骤然被什么击中般的酥麻，柔软，陷落，挣扎，酸涩……他想过许多原因，却独独没有想过自己。
在这一刻，二人的感受再次同步。
他蓦然想起自己对比于如今的青年才俊早已不再年轻，他早已没了年轻儿郎的蓬勃朝气，或许也没了少女们喜欢的俊俏模样。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之间，隔了十年，鸿沟深壑一般的十年，那是无可跨越的十年。
仅这十年，他便无法与她同欢喜，仅这小小的十年，便能令他一辈子被划在长辈的范畴。
这并不出乎他最初的筹谋，计划成功了，他本该高兴，可他现在非但没有丝毫高兴的情绪，反而，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在心中撕扯得厉害，像是要扯开他的胸膛一样。
男人再次开口，喉头干涩得厉害：“缨缨，你会后悔的。”
沈流英皱起好看的眉，“先生，您不会是要反悔吧？咱们说好了若是我赢了……”
‘顾焓章’头一次打断她的话，“若是你日后注定要后悔呢？”
“我不怕，更何况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沈流英回答得很快。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转身，还未曾走出两步便被人从背后扯住了衣袖，“先生，您答应了我的！”
‘顾焓章’闭上眼，狠下了心，“你执意如此？”
“先生，我赢了的。”她并没有明说，但意思也相差不大。
“你明知道自己是如何赢的。”男人转过身来，幽深的眸子紧锁住沈流英，“我若是不想你赢，你赢不了的。”
当男人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出这个事实，沈流英却并不觉得难堪，“不论过程如何，我赢了您是事实。”
“更何况，您既然故意输给我，那不正是说明您也是赞同我前去凌江国的吗？”
“先生，您心里很清楚，就算您不同意，我也会自己偷偷回去的。”
“季廉杀了原辉，我不能视而不见。”
沈流英流下痛苦的眼泪，“他设计了一切，也得到了一切。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他总得付出点什么，不是吗？”
“先生，”她攥着他灰鹤锦袍的手指愈发得紧，“他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他不是喜欢我吗？既然如此，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您的眼睛。”
‘顾焓章’终是点头应允了下来。
看着这一切的顾焓章感觉越来越真实，他本想再看看后续却被一道极其强烈的力量所干扰。
他再次从梦中醒来，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心悸疼痛之感。
抬手掀开锦被，他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手掀开床帐，抬眼望去，外面早已天光大亮。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顾焓章按了下太阳穴，那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沈流英，你到底……
“主子。”下人们捧着洗漱的用具进屋，开始为帝王更衣。
顾焓章垂下眼，看来南华寺是有必要去一趟的。
……
沈流英正用着早膳，忽然听到了敲门声，“请进。”
顾焓章推门而入，望来的深沉目光正好与沈流英的相撞。
“先生怎么来了？可用过早膳了吗？”
迎着她清润的眸光，顾焓章轻轻摇头。
沈流英便接着道：“那，那要一起用点吗？”本来以为会被拒绝的沈流英听到了一个好字。
她本来只是想客套一下。
顾焓章当做没有看清她眼里的疏离，自顾自进了她的房间内。
大概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顾焓章心底失望的同时又有些庆幸。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也许是因为没有见到那个‘顾焓章’存在。
其实沈流英猜想的并没有错，在最初他们相遇的时候，顾焓章早已查清楚了他们的身份，包括季廉也是。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小名，顾焓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时心底莫名生出的柔软情绪，所以他难得在朝政大事之外记下了一个女子的小名。
那个时候他们还并未遇见，顾焓章没忍住时不时便会唤一两声。这对于未婚的女子来说的确是称得上冒犯。但是顾焓章不在乎。
直到他遇见了她，嘴边原本能顺利吐出的字节开始变得生涩，试了几次都未曾再次呼唤出那个小名。
于是他便生了与之相较量的脾气，嘴上无法说出便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这样不妥的行为，在外人看来着实是有些冒犯，又着实带了些不可言明的男女隐晦的暧昧色彩。但是真正的理由是有些可笑的，仅仅是因为有些好听而已。
更多的是因为它常常使顾焓章感到心境平和而柔软。虽然奇怪，但却对于顾焓章来说分外适用。
原本顾涵章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说出这个小名，但是意外往往是不在人的预料之内发生的。
他竟然在另一个荒诞的梦中呼唤了那个名字，缨缨，缨缨……
从前的时候他一直不能确定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尽管心中有了猜测，但那到底只是猜测。 平复了下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闭了闭眼，他道：“你还未曾告诉我你的小名。”
沈流英没想到日理万机的他竟然记挂着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她不信，他看不出来自己的百般推脱都是因为不想告诉他。
或者说他看了出来，但他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的想法，他想知道，所以就来了。
他想知道，所以沈流英必须得告诉他。
沈流英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住，甚至是忍不住去这样想。
也许顾焓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与季廉其实都有同样的一个毛病。这个毛病都是在，无尽的权利指引下养成的，可以说自从他们登上帝王的宝座，执掌一方，便再没有敢对他们的话产生异议。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也许有，但他们不在乎因为那并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反而是能够被轻松除掉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季廉的影响，沈流英不可控制地对于于帝王产生了厌恶。他们自大，骄傲，不可一世，听不懂人话，也读不懂人话里暗藏的意思。
简而言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想法。与他们相处让人觉得分外累人，因为他们可以不在乎你，但是你却要时时刻刻的关注他的思想。因为如果你不愿意关注的话，时不时就会面临生命的危险。
所以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再经典不过。
沈流英莫名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如果今天她不告诉他的话，他很有可能下次还会再来，直到她愿意说出口为止。但是沈流英不想这样浪费时间。
一方面那个名字是他的父亲费心力为她取的，包含了他的美好祝愿在。沈流英不想让外人喊这个小名。在某些时候，沈流英还是很吝啬的。
另一方面，顾焓章又紧追不舍的。
很快她的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
“缨缨，我的小名。”她不情不愿道。
顾焓章装作看不见她的不情愿，下意识问道：“是哪个字？”明明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再说一遍。
“婴宝珠的婴。”沈流英道。
顾焓章罕见地突然变得沉默，因为在她的话音落地的一瞬间，他感到了一股疯狂席卷他的熟悉感。
这股感觉带着顾焓章许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汹涌感情，复杂，酸涩，痛苦，甜蜜，还有……悔恨。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神情难得有些茫然。
过了良久他才艰涩开口：“红缨长丰的缨更适合你。”婴字除了缠绕的意思，还有触犯的意思，她这是在婉拒他。
她抗拒他的接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便觉得浑身发寒。
沈流英不免觉得有些无语，既然他都知道为什么还来问自己呢？
顾焓章：“你说呢？”
两个明白人装起了糊涂，沈流英笑道：“可是我觉得婴宝珠的婴更好一些。”
顾焓章无话可说，甩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