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满八个月的那天，一份给容时的文件送到家里。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账单之类，心想，现在怎么还寄这种纸质账单，电子账单不是更方便吗？
我本想先拿给容时问一下，但是他还没下楼，何况就算去问他，最后看文件的人也还是我。于是，我便没有征询他的意见，直接在玄关拆开了文件袋。
看到文件名的那一刻，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竟然是遗体捐献登记表！
我忽然感觉头晕，扶着玄关柜坐在了换鞋凳上。
遗体捐献登记表被我丢在了地上。
遗体捐献！
遗体！
我看着那几个黑乎乎的字，只觉得刺眼。
一楼的智能音箱突然开口，是容时用眼控仪在楼上叫我了。
我捡起地上的登记表随便塞进了门口的玄关柜里，空着手进了电梯。
“你在干嘛？”自从用上了眼控仪，容时的“话”变多了。只是电脑发出来的声音总是冷冰冰的，明明每一个字都读得字正腔圆，连起来却总是怪怪的。而且，如果不按照模板说话会很慢，所以大部分时候，容时说的都是固定的一些句式。
“刚有个快递送上门，我去拿快递了。”我说。
我没有看他，转身进了衣帽间，佯装在整理衣服。
其实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刚才那份文件的事。
容时操控轮椅跟着我进了衣帽间，只是改装过的轮椅刚好被卡在衣帽间门口的位置，他进不到更深的地方。
他也没问我是什么快递，只是一直在衣帽间门口守着。我怀疑他知道刚才送到家的是什么东西。
是啊，“遗体捐献登记表”，如果不是他要，谁会给他寄？
我从衣帽间最深处走出来，盯着门口的容时。
他还停在衣帽间门口一动不动。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头低了下来。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说，就算他想跟我说话，他也没办法自己看到眼控仪。
我把他的头扶正，准备听听他要怎么跟我解释这件事。
果然，容时的视线刚一碰到眼控仪，他就开始“说话”了。
“是文件吗？你拆了吗？”
我扫他一眼，“你是希望我拆了还是没拆？”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眼睛继续盯着眼控仪。我看着显示器上他调出来的一段话：
小展诗，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寄来的文件是“遗体捐献登记表”。从我生病开始，我就知道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从我不再能走路开始，我一直觉得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但我仍旧希望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机缘巧合下，我得知现在很缺罕见病的标本，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做这件事。而且，我能为这个世界做的事也没剩什么了。
看到“倒计时”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就被泪水模糊了，透过泪水看完这段话，真的很想打他。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而且现在科学一直在进步，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我没说出口那个我们都不愿意听到的字，“容时，你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考虑以后的事？”
容时重新打开一份文档，还是一段他事先写好的文字：
我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你商量。可是这种事哪有什么合适的机会？你上次去产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说通我哥。要想说通你，那肯定更难。我索性没跟你商量。我想着，瞒你一天是一天吧。
“瞒我一天是一天？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告诉我！”我的眼泪像不要钱的山泉水，哗哗地流。
我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小展诗，你别哭。”电脑合成的声音真难听。
“我确实想瞒着你的。但是他们说需要直系亲属同意的。而且，你不同意的话，我连登记表都填不了啊！”
“你休想我同意！”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冲着容时吼了一句。
遗体捐献，先要成为遗体！
也就是说——他会死！
不，他不会的，他还要看着我们的宝宝出生，看着宝宝长大！
“小展诗、小展诗、小展诗。”眼控仪的常用语里设置了这句，我们约定紧急情况下容时就说这句。所以一听到他急急地叫了我三声，我赶紧坐起来查看他的情况。
“不要拒绝沟通。”好半天，他“说出”这句话。
“可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容时，什么遗体捐献，现在考虑这个干嘛？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等着我们的宝宝出生。”
提到宝宝，我看到容时多眨了一下眼睛。
“好。”
他不再说话。
事实上，是我把眼控仪关掉了。我怕他再说出什么关于“遗体捐献”的事，我想我会受不了的。
我把容时转移到床上，调整好他的姿势后，把眼控仪摆在床边的架子上，重新打开。
我就靠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用眼睛控制着电脑。
我这才注意到电脑桌面左下角有一份名为“dying”的文件夹。我指了指那个文件夹，问道：“这个里面是什么？”
他点开给我看，里面全是渐冻症的相关资料，以及遗体捐献相关的文件。
我注意了一下时间，关于遗体捐献的文件，最早的一份时间是前年九月份。
前年秋天，我们还一起去了一趟黄山，现在想想，真是恍如隔世。
我牵起了身侧容时的手。因为肌肉萎缩，他的手掌变得很薄，原本修长好看的手指，现在变得很细，关节处的骨头很明显。而且，他的手很凉。
我把他的手放到嘴边哈气，想让他暖和一点。
他看着我，目光如水一般温柔。
我突然释怀了，也许，填了那份登记表，可以让他有价值感，他心里真的会好受些。
我挠挠他的手心，“老公，我同意了。”
“什么？”电脑发出疑惑的声音。
下一秒，容时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扯动嘴角冲我笑。
“谢谢你，展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