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如从前那样喜欢他做的饭食，哪怕只是清粥小菜也吃得津津有味。她被寻回半个月了，虽没有才回来那样呆滞惶恐，但仍未开口说话，好歹是对他的存在有了意识，每每他在小舍忙前忙后，她就站在外面偷偷看着他。
这会他坐窗前缝补衣裳，是他以前没怎么穿过的袍，衣服还算宽大，打算给她改做两套衣服。他飞快地穿针引线，感觉有视线紧随于他，手上暂停，扭头看去，就见十七正好好睡在榻上，他环视一周，摇摇头，继续做活。一会又有被人盯视之感，再看时，她仍双目紧闭，小身子侧向这方，正睡得香甜。
他便转回身，微微偏头，假作借光上针，余光里果见她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略略一动，那双大眼睛倏而紧闭，仍做出一副熟睡模样。
魏储依假作不知，又缝补几针，去灶厨热了糕饼，端放到榻旁高脚凳上，再坐回窗前做活。一会十七慢慢坐起身，看看糕饼，又小心翼翼看向他。
他转过头看她笑道：“新做的甜饼，快吃罢，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小姑娘犹豫半晌，终于过去拿起一块，一面小口咬吃，一面怯生生地看他。
魏储依柔了嗓音，“十七最喜欢哥哥做的甜饼，看看可还和从前一样？”
十七默默低头咬饼，吃了一块抬头看他，见他笑得眉眼弯弯，便又拿起一块，送到嘴边时略有迟疑，眼睛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魏储依瞬间了悟，笑着道：“哥哥不饿，十七吃。”
十七这才又送到嘴边，只是吃个饼子，神情那样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魏储依眼眶一酸，连忙低下头。
积蓄所剩无几，因边境战事，朝廷对科举所拨款项压减不少，发到秀才手上的粮更少之又少。有同窗知晓魏储依艰难，暗中给他找个营生，是替书馆抄书的活计，不必抄书者露面，定时着人送去便可。
不到两月便是乡试，书院已不再有课业，魏储依便也不用去学堂，他留在小舍里一边温书一边陪伴十七，晚间待十七睡下，他悄悄出门，去巷头的坊牌底下抄书，那里燃着官灯，避雨又光亮，夜里又少有人来往，是个安静的好去处。他就盘坐地上，摊开书卷借灯火誊抄。
偶然到书馆送书，碰见谁家丫鬟怨话本布新慢，徒惹自家小姐不快，书馆伙计点头哈腰送走贵人，一再叹息识文断字的人少之又少，请不到人抄话本，为此少赚多少银两。可巧来了个缺钱的读书人，花言巧语送出原本，两下订好文书，买卖便做成了。
那些话本各式各样，不管甚么内容，他一笔一划极为工整，毕竟人还在书院，为省去麻烦，他左手写字，隐姓埋名，做的极隐蔽。早前还有些心虚，但只要见到十七怯懦的眼睛，那点心虚便很快被抛之脑后。只是他在失去十七的那个冬日做下病根，但受一点寒凉便咳嗽不止，夜深人静，他不敢大声咳嗽，用手捂住嘴，脸憋得通红。
清晨他蹑手蹑脚返回小舍，榻上竟不见十七，他一阵慌乱，赶忙往外寻找，走到门口，正撞见十七从灶厨出来，她手里端着热水，小小的人，吃力地抱着比她还要大的木盆，身子晃晃悠悠，不妨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他忙接过水盆，扶住她，口中说道：“天色还早，不睡了么…这是十七自己温的水？怎不等哥哥回来…这会外头凉，快，快随哥哥进屋去…”
他说话连咳带喘，小小姑娘仰头看看他，一溜烟跑进屋。
魏储依随后进门，放下水盆视线寻找十七。十七手拿巾栉，跑来递给他，又很快跑回榻边，踢掉鞋子，迅速钻回被里。
魏储依一愣，走上前摸摸她的小脑袋，“十七给哥哥热的水么…烫到了怎么办，往后哥哥自己来。”
十七睁开眼睛看他，看着看着慢慢弯起嘴角。
魏储依眼眶瞬间湿润，不敢浪费她一番心意，用热水洗了脸梳了头，过去坐到榻旁的草席上。
他一夜未眠，天才蒙蒙亮，还有时间稍微闭目养神。
小舍只有一张床榻，他全留给十七，一直自己睡在地上。这会方躺下，就听到榻上有掀被子声音，他抬头看去，只见小小姑娘爬下床，走过来拉了拉他衣角。
魏储依会意，抱她坐草席上，用手给她焐热小脚，“无妨，哥哥睡这里就好，地上凉，切记下地要穿鞋子。”
那只小手没动，依旧死死拉着他，一双大眼睛也望着他，倔强得仿佛回到从前。
他一愣，双手捧住她脸，急切地问：“十七认得哥哥了么？”
小小姑娘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魏储依喉间一涩，“是甚么时候认出哥哥的？”
十七抬起小手压在他的手上，被他反紧握在手心里，他喜极而泣，不住说道：“太好了，哥哥的十七终于回来了…”
他泪流不止，怕吓到她，手忙脚乱擦抹干净，口中直呼：“太好了，太好了…”
怎能不高兴呢，从找到她到现在，这么长时间，她整日呆呆傻傻，见着他也会露出恐惧之色，这让他痛不欲生，恨自己究竟为何要为科考而留她一人。今日她认出他，他一颗心终于有了着落，这个过程锥心刺骨难以承受，好在他的十七回来了…
眼看又到院试，临考前李清芳得空来看十七。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书院侧门前，高高瘦瘦的少年盘坐石上，手里正在缝一个布偶娃娃，他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望向一旁蹲着的小小姑娘。
李清芳愣愣看一会，笑着招呼一声，径直走向十七，轻轻拍拍她头，“真好，小十七回来了…总算留下你哥哥另半条命…”说着拿出一油纸包，递到她手边，“这是清源那小子给你买的山楂糖，快尝尝可好吃。”
十七没接纸包，起身躲到魏储依身后，偷偷看着李清芳。
魏储依拍拍她小手，笑着道：“不记得了么，这是清芳哥哥。”
十七摇摇头。
李清芳已看出不寻常，把纸包塞给十七，低声问道：“信上不是说小十七安好，这是…”
魏储依沉沉叹气，“自她回来便未开口说话…”
李清芳拍了拍他肩膀，“你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低头看魏储依手里活计，“这些年你又当爹又当娘…老天看得见你的苦心，一定会让小十七好起来。”
魏储依看向十七，对上那双懵懂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院试晚乡试数日，两人都临考，难免提及话茬。李清芳叹说：“你这两年都在奔波，身子都熬坏了，如今找到小十七，也该好好歇上一歇。只是陆山长却不是对学生温和的人，尤其科考在即，他断不肯放过一丝机会，不管怎样都要叫你下场。我知你学问，并不担心你上榜，只怕一朝失意名次低了，再得他发难。”
魏储依道：“已到今日这步，惟愿一切顺利。”
李清芳点点头，“你瞧着比我上次见到还要瘦弱，号舍九日九夜，怎能熬得住。”
魏储依却想起另一件事，他眼看十七，对李清芳道：“那几日我不在，已央求书院的福婶夜里来陪十七。旁人我信不过，白日还要劳你来看顾一二…”
李清芳道：“自然如此，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有我在，放心便是。”
一时间瞥见魏储依手里已成型的小老虎，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手艺。”
北地的秋已有冷意，这个小老虎毛茸茸的，摸上去十分暖和。
魏储依理顺小老虎头的“绒发”，轻轻说道：“那日有几小童坐在那玩布偶，十七就远远看着，我想她应该很喜欢。”
十七的确很喜欢这只布老虎，白日夜里都要带在身边，甚至跟随魏储依去灶厨做饭也要带上。
夜渐短了，十七早早上床，把小老虎放在里侧，她睡前还要抱着拍一拍。
魏储依见状故意作态，“有了布偶就不要哥哥了，我家小十七也太偏心了些。”
他才要躺在草席上，十七忽地坐起，张张嘴，用力发出两个音。
魏储依忙坐起身，“十七刚刚说了甚么？”
小小姑娘眉头紧锁，小脸憋的通红。魏储依扑向她，连连问道：“怎么了，哪里不适？你在这等着哥哥，哥哥这就去请郎中。”
十七一把抓住他手，另一只手捂向自己喉咙，又张了张嘴，艰难吐出两个字来。
魏储依愣在原地，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再说一声，十七再说一声…”
小小姑娘两只小手攥成拳头，这次发出的声音更加真切，是简短的“兄”字。
“兄，兄…”
一声比一声清晰。
魏储依一把抱住她，喉头一阵哽塞，“哎，兄在，兄在…”他喜极而泣，一发不可收拾，哭了好半晌，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十七拉着他胳膊慢慢说话，“兄，地冷，一起…”
除“兄”字外，她说话还不那么清楚，但魏储依一下便明白她的意思，他连连点头，“哥哥这就给十七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