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句都像是过去的录影带，让景中宇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那个人蹲在他身前，明明是一张温柔可爱的脸，却装着很严厉的模样。
——“你看看小石头多可怜，它就是不会哭，不然哭得声音一定比你还大。”
景中宇的心底有一丝酸楚，“原来那时候的那个人是妈妈，我一直以为都是松伯。”
“松伯伯还好吗？”
“不算太好，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单身，在我印象中他从没有交往过异性。”
淑慧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对妈这么痴情——”
“啊？”
景中宇大吃一惊，更胜亲生父亲的松伯竟然喜欢顾妈妈？
“大姐，真的假的？为什么松伯从没有跟我提起妈妈的事情呢？”
“他们两人的私事，也不好跟我们这些孩子说吧！我曾见过松伯伯一面，当时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好，长大后才明白过来他有多在乎妈。”
“你们见过？他来过蒙北？”
淑慧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只在火车站看了短短的一面。那时我亲妈刚去世不久，妈去哪儿都会带着我。阿龙山没有火车站，我们塔了牧民的马车，坐了好像很长时间才来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那时的站点简陋得很，就几间小矮房用来售票验票，进站的接站的都站在火车道边上等待。当时也都是绿皮火车，只有车头是黑色的，那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火车，看着火车头像个怪物一样朝我们开过来，我顿时就吓哭了，哭得很厉害。妈把我抱起来耐心地哄着，这时有人在旁边喊了一声‘小梅’，那个声音很好听，像镇上广播站放出的声音一样好听。我止住了哭声，和妈一起转头看过去，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比妈高出一头，长得不说有多好看，但却让人感到十分温柔可亲。”
松伯真就是一个极温和的人，用现在的话就是一个超级大暖男，对谁都像春风雨露一般，有他在，就是那么安心。
“妈见到他应该也是开心的，她有笑，我看到了，可是面对松伯伯时妈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她说什么要履行承诺，再无关系之类的话，让松伯伯马上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松伯伯低声下气地说了很多软话，但终究没能说动我们那个倔强的妈妈，只好答应下一辆火车停靠时就离开。妈也没有陪陪人家，只是答应以后会和他继续保持通信，然后头也不回地抱着我就走了。我清楚地记得，松伯伯带了个很大的行李箱，那时我哪里见过那个东西啊，多看了好几眼，后来才明白他根本不是来探望的，起码是准备住上一段时间，或者是没有打算离开。”
竟然是这么一段孽缘，景中宇连连感叹，“妈妈也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松伯可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她怎么就是看不上呢？”
“情字，谁能说得清楚呢？”淑慧明显对以往的旧事知道得更多，“其实妈喜欢的那个尤海峰也算不错了，他们从高中时就成为笔友，在信上恋爱了好几年，也让妈忽略了身边的人，一直把松伯伯当哥哥看待。”
“笔友？”别说景中宇这个年代的人早已淡忘了纸质通信，他的背景也不允许他交什么网友笔友的，但大概的情形他能想象得到。
淑慧继续讲述着上一辈的故事，“他们那个年代真正有文化的人不多，尤海峰是个小有名气的乡土作家，妈说过他像那个沈虫什么——”
“沈从文。”
“对，是这个名字，听说是个了不起的文人。尤海峰也是靠一支笔赢得了妈的青睐，妈一心想要和心上人终成眷属，所以不管不顾地离开了航都，当时应该和你家老爷子闹得很不愉快，毕竟景家养育培养了她二十年，她为了儿女私情就把恩情舍弃了。”
景中宇倒是无比佩服为爱情而生的冲动，别管结果是对是错，总要轰轰烈烈爱上一次吧，不然以后一定会后悔，不停地后悔。
“我很理解妈妈的做法，爱情之前，总会面临很多取舍，换作我，为了秀我也会选择跟她在一起的。”
“你们的感情真好，我也就放心了。妈和松伯伯之间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妈也不给我们看松伯伯的来信，想必说的主要还是你，回回看完信她都会讲一大通有关你的事情，什么又长高了，学会骑马了，考上大学了之类的，都会唠叨很久，所以我们姐弟几个对你并不陌生。但论最熟悉的，一定是年纪最大的我——，我给你看些东西。”
淑慧转身把床边的衣柜打开，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
景中宇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他家老爷子有好几个，说是以前的饼干盒子，用来收藏旧物最适合不过了。
“这里面是老照片吗？”
“对，都是当年松伯伯寄过来的你的照片。”淑慧边打开边说着，“我的性子像我亲妈，软弱爱哭，小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哭着要妈妈，亏了妈有耐心，给我讲很多故事哄我睡觉，而这些睡前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小时候的你。”
淑慧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景中宇，满眼都是宠溺，就像看着一个可爱无比的小婴孩。
“姐，其实我年纪比你大。”
“我知道，可我听的都是你更小时候的事情，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弟弟。”
这两个人不管怎么看，也是淑慧更像姐姐，岁月并不能摧残一个人，看看和她同年龄段的景中宇和灵秀就知道，摧残她的是现实的生活。
每每想到此，景中宇心里都很愧疚，在这个家里他才是大哥，是他没有看顾好弟弟妹妹，志强和英姿还好一些，但淑慧和灵秀受了太多的苦。
“小宇，你看这张妈妈抱着你的照片。”
淑慧欣喜之下终于迈过了那道身份上的沟壑，唤着景中宇的小名递给他一张带着古朴色彩的老照片。
景中宇的心跳有些快，他知道那是紧张和兴奋，终于要见到他的这位妈妈了。
轻飘飘的照片接到手里竟有些沉甸甸的感觉，景中宇的视线放上去，第一眼却是无比熟悉。
缠满花藤的秋千，就在老宅的花园里，现在还在。
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女，笑容比旁边盛放的花朵还要娇艳，眼里璀璨的星辰更要把明媚的天光都要遮盖下去。
她的容貌并没有多么惊艳，但却极容易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以至于她怀中那么可爱的小婴孩都是最后才被注意到。
景中宇当然识得小时候的自己，老爷子书房的一面墙上贴的都是他的照片，从小到大的都有。
方才就隐约记起些她的样子，看完这张照片之后，很多深埋的记忆渐渐被找了回来，好像第一次日出和日落都是她陪着小小的他，在老宅中找到最好的位置，铺上野餐垫子，吃着他喜欢的糯米饭团和桂花糕……
原来他在去北京的岳家之前，是那么喜欢吃中餐。
“大姐，妈妈做过桂花糕吗？”
“当然做过，妈可会做糕点了，她说都是跟特别厉害的大厨学的呢！应该就是你们家的厨师吧？”
景中宇点点头，手指在老照片上珍惜地摩挲着，“妈妈给我做过很多好吃的，真的很好吃。”
“你想起妈了？妈离开航都那年是90年，你才多大啊！”
“三岁，那一年秀出生了——，真是太奇妙了。”
“你和妈的合照只有这一张，其他的都留在老宅了，这张还是松伯伯特意寄过来的。看，这些也都是你的照片，每年都有，直到你十二岁。”
景中宇把铁盒子接了过来，一张张翻看起来，都是松伯给他拍的，到现在才知道松伯拍这些照片别有用意。
等到灵秀辅导完功课回到淑慧的房间，惊喜地看到大姐正津津有味地给景中宇讲着一些有趣的旧事。
淑慧接受了景中宇这个妹夫兼弟弟，也就能更好地接受他们的帮助，终于可以让她告别那些苦日子，和弟弟妹妹一样好好享受这个美好的世界。
苏南的暂住地也是郊外的一处私人别苑，路上灵秀忙着和苏绣工坊的负责人商谈公事，回到别苑也一直和几个工作人员开着小会，根本没工夫搭理景中宇，奈何他胸中万千感慨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和她分享。
直到夜深人静两个人都略显疲惫地钻进被窝时，景中宇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
“秀，今天累坏了吧？”
“还好吧，论工作强度还不及苏绣馆刚开始着手设计的那几天，只是这两天总在长途跋涉，窝在车上是觉得有点累的。你不也是一样，很少坐这么久的车吧？”
“的确很少，很多年前在非洲呆了几天，每天都开车几百公里，当时年轻而且又很兴奋，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多少有点腰酸背痛。”
灵秀调笑着戳了戳他身上的肌肉，“说得现在有多老似的，论身体素质，男人三十到四十岁正是人生的巅峰，不像我们女人，过了三十不能说是豆腐渣，但起码不是嫩豆腐了。”
“你这么说也没有道理，只要好好锻炼和保养，五六十岁依旧是貌美如花，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十八岁。”
“你看看，你们男人都喜欢十八岁的小姑娘——”灵秀装作生气地嘟起嘴。
景中宇当然知道她在开玩笑，根本不用哄，还是抓紧时间抒发今天淤积的情感。
“秀，大姐怎么那么显老啊？”
一句话拉低了现有的调子，灵秀的笑容淡去，“生活过得辛苦，心也累，关键没有爱情的滋润和另一半的呵护，这样的人从内到外都会老得很快。”
“她明明比我还小一岁，真的有点不敢相信。”
“可这才是普通人的样子啊！你身边的人大多都处在社会的高层，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而更多的人，尤其是农村里的妇女，她们干着和男人一样的农活，甚至要干得更多，就算有点钱也不会去买营养品和护肤品，任凭岁月侵蚀。没有人会心疼她们，也没有人会在乎她们身体佝偻容颜老去，包括她们自己。”
“同样是人，生活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
“若不是亲眼见到，你会不会像司马衷一样问一句‘何不食肉靡’？”灵秀苦中作乐取笑了他一句，然后一本正经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中宇，谢谢你。你的出现让大姐和囡囡早解脱了很多年，也让我这么快就实现了最大的梦想。”
不就是好好谈一场恋爱吗？连分手和复合都尝试过了，还真是无比沉浸式的体验呢！
“可我总觉得我能为你做的还不够，秀，我还能为你，为我们这个家做些什么吗？毕竟我是家里的大哥啊！”
说着说着怎么就跑偏了？灵秀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位诱人的“大哥”，狠狠眨了下眼睛，才回过味儿来。
“说什么呢？你什么时候成我的大哥了？”
“今天大姐给我看小时候的照片，我看到妈妈的样子，一时间想起很多那时候的事情，她真的就是我的妈妈啊！”
灵秀也惊奇不已，“你竟然想起了那么小的记忆？快跟我说说你都记得妈妈什么事情？”
“我能记起的也都是三岁之后的事了，最清楚的还是妈妈给我做的一些好吃的。秀，我的中国胃都是妈妈调理出来的，麻烘糕你吃过没有？”
别说没吃过，听说都是第一次。
灵秀摇摇头，实话实说，“在蒙北的时候条件还算好一些，妈妈那几年做过一些好吃的给我和大姐，但回到苏南日子过得每况愈下，哪还有闲钱买那些精细的食材啊！”
来苏南之前，景中宇想象不出任何艰苦度日的画面，但这一天在淑慧家里，他却深有体会。
他们用的碗碟多半都有裂纹和磕碰的痕迹，厨房的抹布因为洗的次数太多，都已经烂成了线条，淑慧房间的床单也没有了原本的颜色，白花花的连图案都看不清楚……，更别说那些老旧到快成了古董的家具，恐怕年头比他的年纪还要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