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夫妇和郝相老两口一起坐在筵席上,看着婢女仆人殷勤伺候,就好像当年他们显贵的时候一样;酒席上美酒佳肴你来我往,和在京城时的荣华富贵没什么两样。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郝相说:“贤婿自从被妖物搅乱了衙门,被众多侍从簇拥着逃出来,最后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呢?”
七窍说:“一开始逃到了毒龙洞里,被大眼鬼抓走,掉进了石缝里。从石缝里逃出来后,又接连遭遇磨难,差一点就死了。谁能想到兜兜转转,我仅仅保住了一条性命,活到了现在。我常常想起这些事,就觉得此生恐怕翁婿再也不能见面了,没想到二老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找到这荒凉的地方,我们又能重逢。我回想这些经历,那些伤心的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郝相说:“我这贤婿不过是受了一时的挫折,如今能和岳父相见,我们一起回到京城。岳父我拿着奏章向天子奏明情况,你自然就能官复原职了。”
七窍说:“这尘世中的事情,我已经看透了,朝廷里的爵位官职,我也没心思留恋了。”
郝相说:“人生读书科举,本来就是为了光宗耀祖、扬名立万。贤婿你既然已经科举高中,官阶几乎做到了一品。只是暂时被霉运掩盖,就好像日月被云雾遮挡。等到云开雾散的时候,依然会光芒万丈,照耀山河大地。
凭贤婿你的才华,善于剖析疑难案件,谁不称赞你是活佛再世呢?对上,天子把你当作得力的大臣;对下,百姓把你当作保障。这也可以说是不辜负君主和百姓了。
自从贤婿你失踪后,天子几乎忧虑成疾,同僚们听说妖物吞食了你,都感叹上天不公。贤婿你要是跟岳父我回京城,天子就如同得到了奇珍异宝,百姓就如同得到了滋润万物的甘霖,怎么能说不想留恋这尘世呢?你且把不想留恋的原因说给我听听。”
七窍说:“我蒙受天子的深厚恩德,在吏部做官,官职不算小了。剖析案件的声名传遍天下,名声也不算小了。可一旦遇到妖魔,就受尽了磨难,却没有人来救我。我就算是活着的时候遭遇磨难,一想到死后还要受到刑罚,自己做的事自己承受,就算是妻儿也不能代替我。
想到这些,我追求功名、做官的心已经冷得像冰一样了。如今承蒙岳父大人千里迢迢来找我,知道我的下落,我没有死在妖魔手里,大概心里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又何必一定要一起回去呢?”
郝相说:“贤婿你既然这么说,那打算以后做什么呢?”
七窍说:“我的心意已经定了,愿意在这个亭子里潜心修炼大道。如果有一天功成名就,飞升仙境,我再下凡来,度化岳父岳母大人。”
郝相说:“贤婿你这话就不对了。想当初你在京城的时候,官居吏部,爵位马上就要升到内阁了。你要是正正经经地做官,又怎么会有妖魔能靠近你呢?无奈贤婿你时不时说要修道,时不时又想做官。
因为你修道的念头藏在心底,才让那些旁门左道的人进入了你的衙门。一旦有旁门左道的人进了衙门,衙门里的情况他们就全知道了,所以来来往往的,无非都是些旁门左道之徒。况且旁门左道所学的本来就不是正道,世人受他们的害,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我不明白贤婿你,一开始向天子奏明要禁止旁门左道,后来衙门里来往的却又都是这些人。你吃尽了苦头,这不都是你自己招来的吗?趁着现在翁婿重逢,把‘修道’这两个字看作仇敌,回到京城,再向天子奏明,凡是见到旁门左道的人,全都抓起来杀掉,来雪洗你和我女儿遭遇的苦难和仇恨。”
七窍说:“旁门左道的人,世上确实有;用邪说来欺骗百姓的事,天下也确实存在。我自从遭遇了这些磨难以后,谁正谁邪,心里也稍微明白了一些,不会再被那些旁门左道迷惑了。”
郝相笑着说:“贤婿你说不会被旁门左道迷惑,那为什么从年轻到壮年,一直把寻访三缄当作大事,却不知道三缄那小子就是妖物呢?”
七窍说:“三缄对我的迷惑,我已经尝过苦头了。如今在这个茅亭里,遇到了良师传授我大道,我就抱着这个志向终老一生,其他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郝相说:“贤婿你拜的老师,是儒家的,是佛家的,还是道家的人呢?”
七窍说:“我一心想要成仙,所以拜的老师是道家的。”
郝相说:“贤婿你错了。你怎么知道教你的人就不是旁门左道呢?”
七窍说:“我现在拜的老师,肯定是正道的。”
郝相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七窍说:“我老师教我的,是《黄庭经》里的精妙秘诀,是能让人强身健体、延缓衰老的灵丹妙药,所以我知道他是正道的,而且绝不是那种只用符水一时迷惑人的人。”
郝相说:“我听说修道的大道上,歪门邪道有很多,因为传授道法的人很多都传错了,这也是因为修道的人想求速效导致的。所以把正道扰乱了,几乎让天下人都走入了旁门左道,没有一个人能走在正轨上。况且正道只有一线之宽,这一线之外,全都是歪门邪道。
贤婿你拜的老师,未必就是走的正道。不如跟我回去,还是走儒家的道路。把敦厚人伦道德当作内功,把忠君爱民当作外功,就算比不上修道的人能全家飞升,也不失为一个有生有死、受人敬仰的‘神仙’啊。”
郝相说完后,郝夫人接着说:“贤婿不要被修道的事耽误了,还是和我女儿一起回京城去吧。一来你和岳父可以经常见面,二来我和女儿能天天相依相伴,也免得我这把年纪的老太婆,望眼欲穿,流尽眼泪。”
珠莲也接着说:“父亲母亲既然如此挂念,我们回到京城后,暗中修习大道,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七窍被郝相老两口和珠莲这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郝相于是回头对身边的人说:“把车子抬到亭子上来,接姑爷和夫人回京城。”
只见紫色的车盖、红色的旗帜,随风飘荡,还有一阵音乐声,悠扬地传入耳中。
三声炮响后,郝相和七窍同坐一辆车,郝夫人和珠莲同坐一辆车,向着京城出发。
一路上威风凛凛,就好像当年进出朝廷时的样子,七窍此时心里好不得意。
三缄心里想:“七窍夫妇的凡心还没有完全去除,我暂且用幻境迷惑他们,一定要把他们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能坚定他们的意志,然后把他们引入万星台,和其他弟子一起学习大道。”
于是他对着荒野吹了一口气,把这里变成了京城的城郭,又把前面山上的石洞,变成了天子的金殿。一一变化完成后,郝相远远地指着前方对七窍说:“京城已经不远了。”
七窍说:“通天岭离京城很近,我怎么不知道穿过树林就能回去呢?”
郝相说:“不认识路的话,就算近在咫尺也好像相隔千里啊。”
七窍说:“我如今回到京城,要怎么去朝见天子呢?”
郝相说:“今晚先在相府住下,明天早朝的时候,我先把奏章呈给天子。等到天子宣召的时候,你再入朝拜见,详细说说你遇到的事情。天子念你惨遭妖魔迫害,自然会恢复你的爵位官职,让你回到吏部,继续享受皇上的隆恩。”
七窍说:“这件事就全靠岳父大人了。”
珠莲说:“自从我们夫妇俩的吏部衙门被妖怪扰乱后,恐怕衣箱、银两和日常使用的器具都已经被别人拿走了。我们今天回来,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郝夫人说:“皇上念你丈夫断案如神,见你们夫妇走后,就把衙门里的器具等物品都锁在密室里,还派了一个巡捕官吏日夜巡逻看守,谁敢随便拿走呢?”
珠莲说:“天子的恩宠,真是难以报答。”
话还没说完,远远就看见无数官员在路边等候,全都跪在地上迎接。郝相坐在车里,只喊了一声“免礼”,就扬鞭过去了。
没过一会儿,就到了京城。穿过大街小巷,很快就进入了相府。七窍夫妇向老两口谢过恩后,婢女和仆人就烧好了热水,请他们去沐浴。洗完澡换好衣服,他们被请到中堂。郝相大摆筵席,翁婿、母女一起尽情畅饮。
喝完酒已经夜深了,十几个小孩各自拿着红灯笼,引导着七窍夫妇进入房间休息。房间里的床、榻、桌、几,以及帐子、被子、枕头、褥子,每一件都十分精美。
七窍看着这一切,笑着对珠莲说:“以前在鬼缝、茅亭的时候,只能靠着石头睡觉,没想到还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珠莲说:“郎君你想着仙子般的荣华,一心要去修道,却不知道修道见效的时间太漫长了,哪里比得上享受现成的官爵来得好呢?”
七窍说:“夫人说得对。”
两人就这样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鸡叫了三遍。
侍女们在外面喊道:“相爷要去早朝了,请姑爷赶快穿上朝服,一同到午门等候圣旨。”
七窍听到喊声,起身走出房间。四五个丫鬟捧着朝冠和朝服,帮他穿戴好。穿戴完后,又端来热水让他洗脸。洗漱完毕,郝相和七窍翁婿二人上了车,径直前往午门。
这时,众官员已经全部到齐,看到郝相,都来到车前行礼问候。
又对着七窍齐声说道:“吏部大人,您这次受惊不小,如今平安归来,我们听说后,没有不开心的。”
七窍说:“承蒙各位挂念,这是我倒霉,让同僚们见笑了!”
众官员说:“天上的日月,都还有昏暗的时候,何况大人您呢?”大家互相谦让了一番。
忽然听到朝鼓咚咚敲响,金钟响亮,黄龙天子已经登上了大殿。众官员入朝行完贺礼,按照官位次序,恭敬地侍立在两旁。
郝相俯伏在金阶之下,呈上一本奏章,奏明七窍回到京城的事。天子下旨:“宣七窍上殿,恢复他吏部尚书的职位。”
七窍说:“多次承蒙皇上的大恩,我还没能报答。如今皇上又格外施恩,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七窍拜谢完天子,回到相府。郝相随即命令衙役排好执事,送七窍夫妇回吏部衙门。七窍夫妇拜别郝相,一同回到吏部。
三声炮响,随从众多,好不得意。等来到吏部大堂,七窍先是向北朝拜皇上,接着拜了官印。这时,吏部的下属官员,都来参见。七窍一一接见完毕,然后退下。
数十个婢女扶着珠莲出来,夫妇二人一同在华堂拜谢,接着摆下宴席,尽情畅饮。门外鼓乐喧天,尽显荣华富贵。
右班丞相钟文光见七窍深受天子宠爱,心里很不高兴,每次议事,都和七窍意见不合。
七窍暗中向天子奏了一本,天子就把钟丞相降了三级。钟丞相怀恨在心,想要搜罗七窍的短处,然后上奏天子。
恰好碰上南龙地界的宜配聚众闹事,抢掠百姓,皇上派兵与贼寇对阵。幸好皇上洪福齐天,贼寇不能取胜,交战那天擒获了十多个小贼,统兵的主帅一一审问,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安分守己?”
小贼说:“我们都是乡间的愚民,哪敢作乱?这是吏部尚书七窍的仆人李赤带头干的。”
主帅问:“七窍的仆人受谁指使?”
小贼说:“七窍还在做侍郎的时候,就已经有篡位的心思了。”
主帅问明实情后,把小贼押回京城,交给钟丞相。钟丞相再次审问,小贼的供词和之前一样。钟丞相很高兴终于有机会报复,立刻上朝奏明天子。
天子听后大怒,下旨削去七窍的爵位官职,交给锦衣卫严加审讯。
此时七窍还在吏部衙门,对此事一无所知,还在和珠莲谈笑风生。
郝相听说了这件事,急忙乘车赶来,径直冲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