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畔终究不是谈话之地，众人便来到方才囚禁杜非白的水牢。
凌雾不在，倒是姜顺行作为桃源村话语人在此。
已经知晓江烟凌雾的来历，更有能剑压羲阳的照羽在此，杜非白不敢再隐瞒，低着头说出了他来到桃源村的真正秘密。
他来桃源村是为了求药，起死回生药。
姜顺行是最早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很清楚起死回生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会给桃源村带来什么样的危害。
所以杜非白话音刚落，他就立刻向照羽澄清：“恩公，我们桃源村连个修士都没有，自然不可能会有起死回生药这种传说中的东西。”
但他垂眼时目光闪烁，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江烟想，此地与世隔绝太久，怕是不明白修士手段。但他们也算幸运，除了杜非白，再次遇到的是照羽这样不在乎此事的人。所以哪怕漏洞很多，也不会有人刻意追究。
姜顺行看向杜非白的目光里带着冷酷和怨恨：“为了你的猜测，你伪装成重伤，博取我们的同情，让豫儿为你而死。杜非白，你真是心狠。”
“我对你们并非全然欺骗。”杜非白悲怆地看着他。
姜豫的魂魄在此时也重新出现，他漂浮在杜非白的身边，试图为他挡住姜顺行的视线。
江烟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三人，似乎不止是恩仇牵扯，还有……情？
她垂下眼睑，掩盖自己的诧异。修士谈情确实不怎么在乎身份年纪性别，但杜非白这一桩情仇，仍是罕见。
她知情识趣，但也有人并不在乎这些。
照羽直接打断了他们三个之间的眉眼官司：“此乃千年无灵之地，你因何认定此地有起死回生的灵药？”
实际上万桃山不存在孕育灵物的环境。
世上仙药灵物，自然是择灵地诞生，再不济也该是凶绝鬼地，取极阴生阳之意。
但万桃山地界灵脉早断，绝大多数地气与灵气都被用来保护双剑与孕生冰龙。此地桃木虽然因此得到机缘，可百年不败，千年不死，却也就此断绝化灵契机。
故而整个万桃山只有三个灵族。桃木与藤萝乃是无灵之地出现以前就已经存在的千年灵族，
冰龙的诞生则是因为它吸收了双剑旁溢之力与灵脉地气；能生出灵智，则是因为有擅长魂魄道的人进入了石洞，留下了一道魂力。
这里自然不会有余力再孕育起死回生的灵物。
姜顺行也对杜非白道：“若是真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我又何必相信你的话，让你布置什么阵法，结果害得桃源村遭此劫难。”
这也是实话。杜非白神色黯然，他便是在鬼劫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猜错了。
世上绝大多数人追寻起死回生的秘密，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重要之人。
这世上谁没有故去的亲友挚爱？
便是年轻如江烟，她心中亦有希望复活之人。只不过她再清楚不过起死回生的荒谬，所以在遇到相关隐秘时，只担心这个消息会不会带来祸害，而非生出奢想妄念。
起死回生药这种东西，太容易让人违背原则，轻易就会为一个地方带来灭顶之灾。便是那些传说中的大宗门恐怕都顶不住这种压力，何况桃源村这一处凡人聚居地？
不过虽然知道桃源村身不由主，但江烟依旧不喜欢他们随意将自己师姐妹拖下水的行为。
在桃源村人找到凌雾的时候，她就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桃源村不过希望鹬蚌相争，而从中得以保命。情有可原，但江烟并不想任人摆弄。所以若非偶遇那只鬼族，她们早已经一走了之。
江烟道，“杜道友，你若真心为桃源村好，便不该将此事说出。姜村长又何必要将这件事说与我们知晓呢？既然世上无起死回生之法，将此事告知旁人，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姜顺行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了姜豫魂魄身上。
江烟从他的目光里猜到他的意思，她恍然，随即苦笑，倒真是一场误打误撞。
“姜村长太高估我等，我虽然可以超度亡魂，但并不能随意与魂魄沟通。何况姜豫是桃源村之人，如何会无故对我这外人提前此等隐秘。又或者说……”
她忽然停了口。
她也看向姜豫，看见姜豫对杜非白的深情脉脉，想到姜豫不愿被超度，想到杜非白的身体状况，忽然明白了一切。原来不是姜顺行要拖她们下水。
是姜豫想救杜非白。
江烟沉默，她闭了闭眼。
情之一字最难解。
江烟忽然失去了与姜顺行等人解释修士能力的欲望。
照羽姑且为她解释：“她只有筑基修为，又是出身玄门正宗。虽有天赋灵能，但也不可能在不违修行本心的情况下强夺魂魄的记忆。”
“倒是你，还在迟疑什么。”
杜非白讷讷点头：“二十三年前，修真界出现了一种灵药，状似红玉，其质温润，可解万毒，有起死回生之效。若是死人服下，只要尸身完整，魂魄离体未超过七日，便可起死回生。若是活人服下，可清丹毒，可生白骨，可悟道，还可延寿百年。”
姜顺行目光闪烁。
杜非白继续道。
“这种灵药据称名为桃源红玉，并非草木之属，却也非金非玉，乃是五行之外的存在。据天衣生缘崖研究，是凝地气而生，融凤凰之血，再经千年沉淀而成。而根据其效力随时间消散的特性可知这药才出世不到一年。可修真界早已经不存在凤凰。”
“修真界中人上下求索，依旧无人能知晓这药的来历，只能追溯到本是一个凡人所有，但那凡人早遇山贼横死，而那山贼被一筑基修士剿灭。也是因此，红玉才进入修真界之中。”
二十三年前。
江烟想，真是一个尴尬的时间点。那时候她还没出生，修真界的仙魔战局到了倒数第三年，绝大多数战力都集中在横连山脉，也无怪乎如此灵物竟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但即便是仙魔之战最激烈的时候，这件消息也不该被遗漏，她竟然从未听说过关于此事的消息。尤其是，又是凤凰血又是红玉，针对的对象未免太明显。
而杜非白的话……江烟道：“据我所知，世上最后一支凤凰血脉，便是天衣生缘的缘主。而天衣生缘崖早在十二年前就说明，凤凰血并无起死回生的效果。”
“你这消息是从何得知的，天衣生缘不可能会放出此等讯息才对。”
哪怕是为了保护可琴引鸾凤的缘主忆青鸾，天衣生缘也不会承认凤凰血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杜非白一怔：“我……这是我师叔留下的讯息。”
江烟古怪地看着他：“我能保证，就算是纯粹的凤凰血也没有任何与起死回生沾边的效果。凤凰血脉虽然比之常人有较强的恢复能力，但实际上在灵寂时代，任何仙灵血脉都失去了特殊效果。这是常识，你师叔当真没有哄骗你吗？”
在发现自己两人不得不涉入这滩浑水之后，江烟对杜非白的态度便显得冷硬。
“就算是修真时代，凤凰血也没有复活的效果，所谓凤凰涅盘始终只是后人的臆测。”
“反而是羲和真火与创生二字有所关系，但也是创新生而非救死。”照羽道，“除此之外，世上并无起死回生之法。”
照羽说得很笃定，笃定到江烟都开始猜测他的来历。
杜非白对照羽将羲和真火与创生联系上的话将信将疑：“羲和真火太过罕见，晚辈并不了解。而江道友所言自然可信，即便是天衣生缘崖怕也比不上江道友对凤凰血的了解。只是，我的师叔乃是西陵神占玉天衡。”
这个名号似乎很有名。
但在场除却杜非白的四人两鬼，只有江烟知道此人是谁。实际上在这方面，照羽对修真界的了解与姜顺行他们差不多。
杜非白有点尴尬。
江烟对照羽解释：“前辈可能不知，杜道友所言西陵神占，乃是修真界近三百年来在占卜之道最有天赋的修道者。他百年卜三卦，而卦出必中。”
“三卦必中？”照羽讶然。
江烟点点头，语气隐含敬畏：“三卦必中，包括百年前仙魔战局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环夜杀局’。前辈也知道，占卜之道从来没有必中的道理，所以很多人都猜测这位神占前辈可能是窥得天机了。”
修真界什么人都有，欺天之修的时代已经过去，出一个被天道眷顾者，也不算稀奇。
“所以是这位神占说桃源红玉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又指出此物出自桃源村？”江烟问道。
杜非白拿出了他此前从不离身的元离铜钱：“师叔的占卜媒介是铜钱，此元离铜钱便是出自师叔之手，它指引我施展祈天祷神以求一线生机，又算出鬼劫终局乃是无咎。”
“师叔的本命法宝效果更在此铜钱之上。当日我忽然收到师叔的传讯前去见他，却发现师叔已然身死，而他留下的东西里有提到起死回生之法。我于是借用师叔的本命法宝算出桃源村方位，而后那法宝便化沙消失了。”
化沙是天谴的一种具化。
“我想，师叔可能就是泄露了天机而坐化。至于天机所指，就是能逆天改命的桃源红玉。”
姜顺行见杜非白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紧张，匆忙开口道：“恩公，仙姑，我桃源村已经千年未与外界往来，近百年来也没有人离开过桃源村。”
“但卦象所示，确实是此地。”杜非白避开姜顺行的目光，低声说道。
姜顺行没有再看杜非白，他言辞恳切，目光烁烁：“恩公，桃源村与外界相通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从后山悬崖出去，要么穿过村外迷花阵。那悬崖以我桃源村凡人之力怎有可能度过？至于迷花阵更是只有通过落花径可以进出。落花径的通道地图已经遗失上百年，这么多年从未有人离开，而进来的人也只有一个杜非白。”
“这些事情桃源村中人尽皆知，便是族学的书上也是如此记载，恩公若是不信我，也可以去那里查证。我们总不至于欺瞒子孙后代。”
姜顺行语速快到声音嘶哑。
照羽沉默，江烟见照羽不言，猜想他或许是察觉了什么。
照羽忽然问杜非白：“你是何时知道桃源村的存在？”
杜非白低下头：“三年前。”
“那为何在数月前才来到此地？”
面对这个问题，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知无不言：“万桃山中有结界，晚辈不得门而入。直到数月前结界消散到相当程度，晚辈才寻得一丝契机，进入桃源村。”
“在外界看来，桃源村消失了多久？”
照羽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江烟听到了凌雾靠近的脚步声。
“五百年。”
“师姐，灯我带来了。”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