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要维持现在的平静不变，江凌师姐妹本该避火避剑避羲阳而行。
故而来此之前，她们已经做好被抓回琨瑶的准备。未曾想不仅没有遇到危险，还有意外之喜。
初听梵音，凌雾以为这位前辈乃是佛门居士；随即见到前辈衣襟上的太极图纹，便知道是道脉中人。
未曾想前辈在剑道也有如此造诣。
或许那道横扫天下的羲和真力中已经蕴含了剑意，但她实力不足，不曾领会。
照羽道：“是剑，也是意。”
他觉得凌雾的剑法十分熟悉，可在接触之时又觉得似是而非，便只凭感觉破了那剑。此中种种，颇是复杂，倒是轻易无法解释。
“这套剑法本是意剑？”照羽问道。
凌雾点点头：“前辈敏锐，此剑法名容晚辈无法告知，但确实本是意剑。只不过多年来几经修改，如今更重形与势，而轻技与意。”
她看得出来照羽不熟悉修真界事务，也不了解这套剑法来历。于她而言也是好事，省下诸多麻烦。
“我破你的剑，是以大欺小，胜之不武。”照羽道。各方面意义上都是以大欺小。
这剑法修炼最深处可引羲和真火，但照羽已经掌握了羲和真火。
凌雾剑道才入第二境，在照羽眼中可说是一目了然。
而凌雾年岁不满二十，修为不过筑基，是切切实实的小孩。照羽破她的剑，实在是以大欺小，若是有丝毫得意之处，都可骂一句为老不尊。
凌雾摇摇头：“并非如此。我有师姐匣中三尺相助，而前辈修为有碍，破我剑时，更是元气受阻。在这等情况下也能轻易破我的剑，是前辈高妙，也是我实力不足。还请前辈指点。”
照羽见她认真，便多提了几句。
“你的剑凌厉凶猛有余，稳重有失，虽然到了剑意化形的境界，却因为一心想以势补意，反而顾此失彼，韧性有缺。换作与你境界相同的剑修，即便没有高深剑道境界与羲和真意，只需避你锋芒，取你势尽之刻，以残阳悲秋等剑意断你羲阳剑意，便可破之。”
除非是天然被克制的妖鬼之属，要躲开这气势未成的剑，并不难。
世上剑意万千，互有生克，照羽所言，曾经教导凌雾的人其实也提起过。尤其是羲阳剑法这等本是意剑的剑法，更是容易受剑意生克影响。但……
“残阳悲秋断水流，自然是克制羲阳剑意。可是我入第二境已经三年，做到剑意外放不失其形已经竭尽全力，始终还无法做到挥洒自如，乃至反制那些克制我的剑意。”凌雾神色黯然，这话并不能对江烟说，面对照羽这样的外人，她方才能坦言，“虽然师姐可以辅助我，但长久以往，若是我的剑道不曾突破，剑意便要始终受制于此吗？”
剑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的剑已经停滞三年有余，她见过很多失败者，难免怀疑自己也会在某一日失去锐意。
剑修多爱越阶而战，她虽然修为低微，也有这等志气。奈何年岁尚轻，对上那些在第二境磨练多年的剑修总是难讨好处。不至于被一剑破剑意，却也很难取胜。
若是试剑论道，倒也无关紧要。但修真界并非真正的平静，她们师姐妹行走天下，总会遇到敌手。她不希望总是依赖幸运与所谓的底牌。
谈及剑道，照羽自是不吝指点：“以流光停云等剑意可弥补缺陷，但想必你不喜欢这个法子。”
凌雾肯定地点头。剑修修习多种剑法其实是尝试，她自己也对其余剑法颇有涉猎。但她本性固执，这道剑法是她所爱，也是她剑道根基，断不会因此而转修其它。哪怕如今她很少会用此剑法，几乎已经转修其它。
但终究是不甘心。
学剑十五载，她能跑能跳时，就日日看着别人练这套剑法；两岁能抱剑时，就已经开始学着看剑谱。哪怕如今因故已经尘封这套剑法，又如何甘心它止步不前？
照羽看得懂她的不甘心。
他想了想，提起了凌雾剑中另一个致命问题。
“以你的天赋，战中有几处明显漏洞，既非诱敌之策，便是你潜意识认为不需在意。”
“你行剑之时，肘下三寸有空当，背后更是空门大开。这是典型的战场用剑，你曾有不止一个战友为你守住后方，是吗？”照羽问道。
因为曾经有战友守住空门，所以剑上有失稳重也无妨，甚至可以说凌雾的剑本就是故意向一往无前的方向培养的。
所以顾此失彼也不需要在意，因为有足够可靠的战友会帮她挡下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攻势。
所以剑势已尽也无妨，因为她确实只需要出一剑，一剑之后，生死已定。
凌雾惊讶地看着照羽，手下意识已经按在剑柄上，那血煞之气险险就要冒头。
“是，前辈所言皆是，我的剑确实是在战场上磨成的。不过我已经离开战场三年有余，这套剑法也已经荒废三年有余了。”说道后面，她的神色止不住黯然。
照羽却道：“你的剑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对待小辈，他并不吝啬夸奖。
“但作为一个追求剑道的剑修，在离开战场之后，你需要改变你的剑。哪怕你已经不再用它。”
“毕竟你很爱你的剑，而你现在的战友，并不能完美辅助你。她的剑该是另一个方向的一往无前，而非单纯弥补你的不足。对吗？”
照羽对小辈总是多一些耐心。
凌雾呆呆地点头：“前辈见过师姐出剑吗？”
照羽摇摇头：“剑心即人心，她的心藏得很深，但剑心却瞒不过我。”
凌雾想，她猜错了。
照羽的剑，比教导她的那个人更强。若是交换身份，她可能没办法带着师姐离开那里。因为在她做出决定之前，这个不识人心却懂剑心的人，就已经洞若观火了。
“那我该如何做呢？”凌雾的声音轻飘飘的。
照羽道：“你天赋虽好，悟性有欠。既然你的身边已经有交契之人，不如扬长避短，放弃以势补意的想法，专攻剑势，取以势通意之法。”
他指向缓缓运作的水车：“比如这终日鸣响的水车，旱涝皆在的流泉飞瀑，皆可助你锤炼剑道。水车是民生之用，你可以它悟之。飞瀑是自然之境，羲阳亦是自然之意，你可以它练之。车水轧轧，终可使云雨归虚无，这是凡人心力，是人族造化。而你的剑，至深时可凝化羲阳，何尝不是造化之剑？”
“既然求势，便要天时地利人和皆夺之。修士修行，逆天而行。你既然要夺自然之力，成羲阳造化之剑，可擅用你的天赋灵根，心法要诀，借飞瀑之连绵，求剑势之连贯，悟羲阳之无尽。待剑不出鞘而势可逆水溯流之时，便是夺造化之日，自可悟得无尽剑意。”
“其实你的断虹之剑，也是同样道理。”
“不需要妄自菲薄，你的剑确实不错。”
一本剑谱，一种剑法，不同的人悟出的是不同的剑意。
教导凌雾剑法的人，悟的是羲阳之辉煌浩大，万物臣服。而照羽所见的凌雾，所悟却是曦阳光辉无尽无遮无可阻挡之意。
凌雾始终以为，既然剑取无尽意，便不需要如那样一般强求。
却忘了羲阳本就是高悬长天，强势霸道。而光辉无尽之意，本也是一种霸道。
修羲阳之剑，自当是从心所欲，有夺自然造化的心气，才能剑凝羲阳，剑势无尽。
良师难得，愿意指点又恰好能够指点的良师更是难得。凌雾虽然被照羽评价为悟性有欠缺，却实际上在同龄剑修中天赋佼佼。只听几句话，便已经心领神会。
而照羽最后一句话，是最大的定心丸。
“我的剑很好。”凌雾抱着剑喃喃道，“即便心有蒙尘，但我的剑很好。”
依旧可以剑上生光，照破山河万里，与天日争辉。
于剑修而言，论剑便可交心。虽然早知道照羽剑上修为高深，但如今以剑相交之后，凌雾终于心服。也终于信任照羽确实能够约束那鬼族。
她将剑换手，反手握住木青长剑横至胸前，右手按住心口，深深一礼。
这是一种古老的师礼，她没有单膝跪下，便是只有半礼，认照羽为半师。
“晚辈今日承前辈指点之恩，他日前辈若有差遣，晚辈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今日誓言，澹雨剑为证。”
剑修起誓，往往以剑为证。澹雨剑并非凌雾初入道时的那柄剑，却是凌雾此生最重要的剑。
照羽并不识得这礼节的由来，但他知道凌雾的心意，便坦然受下，然后扶起了凌雾。
忽然空气中有元气波动，照羽影中的鬼族窜出来咿咿呀呀地指着一个方向。
江烟所在的方向。
凌雾连告退都来不及说一声，当即色变冲向了那一处。
照羽也快步跟上，不经意间发现凌雾焦急下施展的步法与自己极为相似，似乎同出一源。
江烟长剑横在身前，唇边是殷红的血。
鬼爪却在她身后浮现，已经逼迫她的后心。
凌雾瞠目欲裂，澹雨剑已经掷出，却是慢了一步。
险之又险时刻，一道鬼影挡在了鬼爪之前。
速度最快的并非是后来的凌雾，而是本就在此地的鬼族。
鬼族为江烟挡下偷袭之后，反手一爪将姜豫鬼化魂魄逼退。他暴躁地发出无声的嘶吼，鬼气暴动间隐约现出狰狞恶相，姜豫鬼化魂魄一时惊惧，不敢上前。
凌雾连剑都顾不上，仓皇扑到江烟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师姐，师姐……”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江烟第一时间安抚她的情绪。
战场上的一幕幕生离死别尽数浮现在眼前。重逢三年来，这是江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也是凌雾最有可能失去江烟的一次。
她连手都在颤抖。
而杀念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