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发红衣的剑者端居院中，目光正落在身前金焰。
引光芦撒下熹微光线。金线如织，于空炁中凝炼成一枚婴儿拳头大小，上尖下圆水滴状晶石。金光璨然华美如章，目光触之如三月沐春光，但若生探究之心，便觉目茫茫而尽白灰。便如它的主人一样令人望之生畏。
没有朝灵渊在身边，照羽身上那种非人特质显露无疑，在场人族难免生出疏远感——实际上，本也不熟悉。
进到院中的诸位修士身上不时有浅淡灰气浮出，随即湮没在曦光中。黎未曦学羲阳剑法，自然识得此光、此焰为何。更知道众人因参与昨日大阵而沾染的妖浊之气，已经在此焰照耀下散去。此类浊气并不伤人性命，往往会随着修士心法运转而排出体内。但积蓄体内时久，便会对仙道修行所有影响。
羲和真火下，照羽的影子并未连接他的足袍，而是完全脱离其本体而独立。浓墨色阴影中，游丝般的黑色杀念正在不断堆积，扭曲形变。这也是众人望而却步的原因之一。他们不确定是否会打扰到照羽。
于是反而是照羽先开口。
“何事？”
随着他开口，玄之又玄的压力如潮水退去。
黎未曦率先询问朝灵渊的情况。昨日抽干全道缘城修士灵力的一箭在威能看可谓惊天动地，作为驾驭者，朝灵渊定然不是全身而退。
照羽道：“他在休息。”
疗伤、闭关、修行，这些词都可以用。偏偏用了稍显暧昧的休息二字。在场众人不由得想到昨日钟清花海的封锁。在场修士并无一人出身道缘，但关于钟清花海的传说多有耳闻。所以对于照羽说的话，难免想到某些方面去。
但照羽态度太坦荡，让他们不由得陷入自省，是他们自己先入为主想偏了。虽说照羽和朝灵渊是道侣，但应该也不会在大战方歇的时候就幕天席地醉心风月。
丝毫没有多想的如禅上人不似旁人脑中千回百转，确定朝灵渊不出现，他便直言来意，先问昨日照羽那特殊的炼制手法并询问可否外传。见照羽点头，又问关于示真的处置。
示真到底曾在燃叶七亭修行，又与劫尽般若阵息息相关，况且日前为道缘尽心竭力耗尽修为，最后再加上几分香火情，故而，如禅上人的意思是，想要留示真一命。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如禅上人说道。
照羽不置可否。
见他没有明确表态，剑宗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示真这等欺世盗名的魔修卧底。况且当初示真是由剑宗指派往道缘城，无论如何，他们需要为此做出反应。
黎未曦素来简单直接，行事尚且带着战场上的果决凶厉：“奸佞魍魉，自然需要以杀震慑，以血洗罪。他死，潜藏在中州的魔修暗探便知畏惧。”
可惜他这套在这里不太行得通。就在他话落，他身边的慕临川忽然探出头，摇了摇手中紫微敕令：“但掌门以连缘水镜传讯，示真身上有西州隐秘，需带回剑宗审问。”
黎未曦显然没料到他会开口，更没料到他把紫微敕令拿出来，立刻脸色一肃，将少年拉扯回自己身后。慕临川虽然地位高天赋好，但年纪太小修为低微，在今日场合实在不该开口——实际上他根本不该出现在外人眼中，何况是拿出紫微敕令。相较于这件事，慕临川所言倒是其次了。
如禅上人看见剑宗两大主脉产生分歧，知道示真生机已现，便也不拘身份，对这两位晚辈讲道理：“诸位既是剑宗门下，也是修盟一员。诸位此行道缘非是受羁羽剑主的命令，而是接下修盟征召令。即便示真不能留在道缘赎罪，于情于理，也该是将其带回修盟。”
修盟创立之初，便道是摒弃门派之别，以修盟宗旨为先，守人族基业，铸人间太平。相较于当年，修盟势力已经扩大数十倍，其中修士鱼龙混杂，真正将此话放在心上者少之又少，唯独剑宗不可能当众否决这一理念——这本就是剑宗前任琨瑶主叶秋瓷提出。而如禅上人也有立场开口，因为燃叶七亭曾为守中州折损大半有生力量，也确实无偿分享多年深研的阵法心得，为修盟教出无数阵修。
何复言不能反驳叶秋瓷的观点，但他并未加入修盟，比黎未曦更方便开口，却被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抢先。慕临川被黎未曦拉到身后也不安分，如游鱼般溜出元婴手下，窜到傀儡身边，说出口的话更是大胆：“若是当年叶师叔祖所在的修盟当然值得信任，但如今的修盟漏洞百出，几乎被魔修渗成筛子，昨日那样紧要关头竟是连燃灯启阵盘都出差池，若非我们剑主出手，力挽狂澜，又有其道侣挽天之倾，恐怕是功败垂成伤亡惨重。道缘也不会再有这般安逸之地，让上人有闲暇来谈罪魁之一的魔修示真是否可留。上人您是修盟副盟主，燃叶七亭高人，阵道大前辈，但连上人您身边都有西州卧底，修盟又有几人可信？但我玄清剑派却自信绝无魍魉作祟，乃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实话，却冒犯，简直是指着如禅上人的鼻子骂如禅上人识人不清。更是踩着燃叶七亭和修盟来彰显剑宗的无过无邪。慕临川看似容颜稚嫩娇美，性格却比在场大多数人都骄傲，言辞更是刻薄。
这等自矜自满的态度，别说如禅上人修养极好，也不由微微色变，便是不通人情的黎未曦都知道是太过。何况前不久在苦槐山上，黎未曦才教训过那些轻视燃叶七亭的宗门弟子。如今这相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家晚辈身上，令他心神激荡，气得眼前一片模糊。
黎未曦沉下脸色， 几乎是震怒：“临川，掌门可有说过出门在外，行事不可任心，说话不可任口？三年修行，是只修了口业吗？道缘城事无需你插手，我会派人将你送回宗门，请掌门让你闭关，非令不得出！”他的确是认为如禅上人心慈手软，又徇私情，但以下犯上不尊长辈的慕临川显然问题更大。作为紫微敕令的拥有者，慕临川不尊师长，不友同盟，太骄纵轻狂，天资太好也难堪大任。他不善言辞，训斥时也不会骂人，但话中愤怒和失望意味相当明显，明显到他身后的剑宗弟子瞠目结舌，不敢言语。
一直被遗忘在角落的梨先雪目光一闪，忽然开口，打破骤然的寂静：“方才何师叔才说我居心叵测，现在紫微峰高徒又说剑宗绝无魍魉作祟。这可是自相矛盾了。原以为剑宗只是不尊重我兰台书院，原来连燃叶七亭和修盟都不放在眼里，仙道魁首，果真威风。”
忽然被疼爱自己的师叔训斥的慕临川本就有点发懵，没想到这谁都没放在眼里的家伙居然还敢开口。
到底是年长的何复言率先反应过来，对被捆得动弹不得的梨先雪冷言道：“你如今境遇，岂不是剑宗有识人之明的最好证明？魑魅魍魉，藏得再深也会原形毕露。”随即他拉过慕临川，按着少年的头对如禅上人赔罪：“小儿无状，出言冒犯，是我等长辈管教不严，今日事毕在下定会携其师长上燃叶七亭与修盟总部赔礼道歉。还请上人莫要与这无知小辈计较。”
慕临川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见两个长辈都生气，只好闷声低头。
如禅上人修禅多年，除了最开始听到那段话时有所反应，但很快就平静心态。他叹了一声，对黎未曦与何复言道：“这位小施主其实并未说错。如今的修盟的确内忧连连，我作为副盟主以及保管燃灯启阵盘的人，是有失察之责。”
何复言瞪了慕临川一眼，想要继续道歉。
“年少轻狂，”一直专注于凝炼羲和真火火种的照羽忽然开口，“何必怪罪。”
众人交谈太激烈，几乎忘了旁边还坐着一尊大佛。而照羽不开口则已，这一开口，解围和回护意味太重。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他的态度。平心而论，依他们最近得到的情报来看，这位羁羽剑主实在是没什么人情味，总不可能因为慕临川是剑宗弟子就做偏袒。
黎未曦尊敬羁羽剑主，并不代表他会认同照羽的态度。他直接道：“剑主错了，正因为他年少，才不可无知，不可轻狂，不可骄纵，不可任性妄为。幼苗立身不正，长辈不思管教扶正，如何枝繁叶茂不蔓不枝，长成可独当一面的参天巨木？”
如禅上人仅有的一点情绪在听见黎未曦开口时彻底消散。他无奈一笑。剑宗在修盟的地位本来毋庸置疑，如今话语权却远不如仙宗在南盟，显然有其原因。而这原因如今也算是水落石出。
黎未曦气未消，何复言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唯独得了偏袒的慕临川知道偏袒缘由为何，悄悄瞪了一眼黎未曦，笑吟吟向照羽一拜：“剑主好久不见，那盏灯用得可还顺手？”
照羽看了黎未曦一眼，没说什么，只对慕临川点点头：“多谢。”
天澜城中慕临川所赠的灯，确实在道缘城发挥很大的作用。
“不谢不谢，有用就好。”少年笑着摆手。
黎未曦仍有不满，但照羽那一眼虽然没有任何情绪，多少让他冷静了一点。如禅上人不打算为难，剑主又明显偏袒，今日教训孩子自然不成。但来日方长，他也不是不会变通。他如此宽慰自己，然后再次将慕临川从照羽身边拽走，这次他用了灵力，才金丹的慕临川显然无法再挣脱。慕临川求助眼神投向照羽，可惜照羽就像在白石居外面对梨先雪的如禅上人一样，无动于衷。
照羽既然开口，本就无意为难小辈的如禅上人自然是揭过。但关于示真，他不想退让。
黎未曦心里仍旧对如禅上人怀抱歉疚之情，然性格所致，在这等事情上绝不会让步。如禅上人势单力薄，但他代表修盟与燃叶七亭；黎未曦身后剑宗弟子众，但在情理上已经落入下风。便又是僵局。只不过剑宗这边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羁羽剑主，如禅上人心中暗叹，不愿退却。
照羽见状，看向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人：“你来说。”
本来只是跟过来看看情况的百里弦歌忽然被点名，为慕临川提起的心还没放下，肩上又多一份压力。他苦笑着摘下斗篷走到众人面前。慕临川惊讶地看着前不久和自己说有事暂离的人开口道：“征召令是我求来。”
如禅上人并不插手修盟关于稽查这一块儿的事务，故而他并不清楚百里弦歌的身份。但能用征召令，百里弦歌的身份也无需怀疑。
百里弦歌道：“我与示真有约定，道缘无恙，他愿以死谢罪。”
闻言，如禅上人闻言念了一句佛号，而黎未曦嗤笑一声。
百里弦歌继续道：“昨日见他不惜性命开阵救，我心中感慨，便犹豫是否成全他以死谢罪的愿望。他有心救道缘，便是对道缘有情。魔修对中州的一座城有情，何其难得，况且此事也可证明中州才是人心所向，对于堕落魔道的修士，或许会产生影响。然而……”
万事最怕但书。
“然而他对道缘的伤害巨大，我非道缘城之人，无法替道缘原谅。那些未能留名的木属修士，为梨家迫害的修士，被嗜魔砂污染灵植所产生的影响，甚至是肉身被夺舍后为奸人利用的易流离前辈。桩桩件件，示真纵非罪魁，也是第二号推手。因果这般大，我百里弦歌只是个凡人，如何能评判他的结局？”百里弦歌句句恳切，没有掩饰自己的惋惜，也不愿抹消示真的罪业。
“所以该杀。”黎未曦硬邦邦地丢出自己的意见。
本就置身事外的何复言没开口，也顺便封了慕临川的口。如禅上人闭眼又念佛号，再睁眼，同样坚持：“苦海无涯，他愿回头，何不给他一个机会？他半身血肉与青帝融合，半身修为与劫尽般若阵融合，注定与道缘生死相同。修盟总部距离此地尚且算近，剑宗却是山高路远，他若真被带去剑宗，必死无疑。留在道缘，可以让他将功赎罪，守护此城。”作为劫尽般若阵第二主阵者，他最了解示真情况。
百里弦歌看向照羽。
照羽神情淡然，目光落在虚空某一点，似乎在出神。但示真所作所为，其实对照羽和朝灵渊也造成不少麻烦，因何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但当真事不关己吗？百里弦歌想到昨日被封入匣中的树之心，想到此前那颗树之心在照羽心口跳动的情境，忽然间醍醐灌顶。
因何照羽今日开门迎客，却又放任众人争执；偏袒了慕临川这个剑宗弟子，却又在如禅上人落入下风时点明他的存在？
无论是如禅上人的处置也好，剑宗截然相反的两种提议也罢，照羽通通不喜欢，但他不想开口。能让羁羽剑主“不想”的原因，百里弦歌经过这几日，大约也能猜出一二。
这位羁羽剑主不仅仅是人族。但他只想要成为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