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言叹了口气,又接道:“然自我升任尚书左丞后,便再没了这般闲情逸致,也再未与人闲谈说笑。今日只怕还是头一遭。崇恩只怕忘了,我较崇恩还小着一岁,头发却已见白了。旁人不知,还道我年长于崇恩。却也不知我忙了半生,到头来是为谁而忙。”
陈封被他说得有些动容,道:“默之自是为国操劳,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谁人不知?默之怎会不知是为谁而忙?”
崔言哂笑道:“为国?哪个是国?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或是崇恩也未可知。是太祖武皇帝开创的这个郑国?或是不知哪一个一统了天下的甚么国?”
陈封正色道:“默之怎会有这等想头?默之与我不同,我是武将,能为国做的不过是杀人放火、攻城略地而已。我虽也是为国,却终有百姓受战乱之苦。默之却是文官。文官施政为的便是民。且不论是先帝还是当今,是郑国或是日后不知哪一国,默之操劳这半生,得到好处的终究是百姓。我们这些人,争权夺利也好,称王称霸也好,哪怕一扫诸国,功盖当世也罢,百姓都不在意。百姓只要活着而已。名垂青史又能如何?不论后世如何论我们这些帝王将相,百姓都不会放在心上,百姓为的不过是吃得饱穿得暖,多活一日罢了。是以默之施政,只须多活一个百姓,便是无上功德。更何况这些年来,默之执政,使得我郑国多少百姓丰衣足食、繁衍显达。此等功德,世上少有人及,默之何必妄自菲薄?”
崔言注视陈封,良久方道:“崇恩之言,是真心实意,出自肺腑?”
陈封道:“默之对我成见已深,我虚言敷衍又有何用处?”
忽听窗外脚步声响,二人便都闭口不言。只见两个内侍提着食盒进屋,来至炕前,打开食盒,将盒中杯碟碗盏一一布在炕桌上。却也不过是二热二凉四碟精致小菜,再有两碟时新果子、两壶花雕罢了。内侍将二人面前酒杯斟满,便欲退去,崔言却道:“天虽未黑,且将灯烛掌上,而后你等便散去罢。只留两个在厢房廊下侍候呼唤便是。”
内侍答应了,不一时便掌上灯烛,才又退了出去。此时天还大亮,虽燃起火烛,却也并无大异处。
崔言举起酒杯,喟叹道:“崇恩,细细想来,你我同朝为官多年,相交也算不浅,今日竟是头一遭同桌吃酒。”
陈封也举起酒杯,道:“默之是真宰相,素来崖岸高峻,为免闲话,自然不与人往来过密。满朝之中,能与默之同桌吃酒的,也是屈指可数了。今日得能与默之对饮畅谈,是陈某之幸也。”
二人目光一闪,又各自避开。两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崔言道:“崇恩何如此之谦耶?今日你我同殿为臣,同值政事堂,又官品相当,崔言尚敢与崇恩对饮。只怕异日崔言便与崇恩云泥之别,再不敢高攀了。”
陈封料他必有此言,却也不想入港竟如此之快,只作不解道:“默之这是说哪里话来?我朝不设一二品实缺官,我二人官品已至极矣,如何还能有高下之别?况且我素来敬重默之为人,纵然有默之致仕荣休之日,我也断不敢以寻常百姓视默之。”
崔言微微一笑,提起酒壶将二人酒杯皆斟满,又拾箸夹起一片雪梨片送入陈封碗中,道:“崇恩,今日这政事堂正房之中只你我二人,满院也不过还有两个内侍,崇恩两个亲随罢了,崇恩又何必口是心非。实不瞒崇恩,我今日留下当值,为的便是与崇恩促膝而谈,推心置腹、互诉衷肠。崔言今日所言,必皆是出自肺腑,无一字虚言。只请崇恩也莫要以虚言诳我。”
陈封注视崔言有顷,忽地拾箸将碗中雪梨片夹起放入口中,点点头道:“崔默之乃志诚君子,陈封不敢以虚言相欺。”
“好。”崔言举起杯,二人对饮一杯。崔言道:“既是如此,崔言有事相求,请崇恩实言相告。”
见陈封又点头,崔言道:“崇恩,郑国江山还能存否?”
“不能。”
崔言面色一黯,半晌方道:“帝室宗庙还能存否?”
“不能。”
崔言紧咬牙关,良久又道:“当今天子与帝室苗裔,性命能存否?”
陈封默然有顷,忽叹口气道:“我当尽力保全。”
崔言长叹一声,道:“多谢崇恩。”说罢又举杯,与陈封共尽一杯。
崔言放下杯,面上已是长泪纵横。陈封见了,亦不禁动容,道:“默之何必如此?天意如此,我不敢有违也。”
崔言举袖擦去颊上泪滴,道:“遥想当年,我夤夜拜会崇恩府第,只为请崇恩进立储之言。崇恩不避斧钺,甘愿获罪亦为天下进言。那时二位相公与我说起崇恩,莫不赞叹有加,推为我郑国第一忠臣。满朝官员亦无不敬重钦佩。崇恩只此一事,便得人心矣。崇恩莫非从那时起便已想到今日之事了么?”
陈封缓缓摇摇头,道:“我也不必瞒默之。那时我肯从默之所请,并非全无私心,却也并未想到今日。彼时卢太尉逼我甚急,我若不如此,不能保全自身。此事虽使先帝对我生出猜忌,却也得了政事堂诸相公与满朝文武支持,先帝与卢太尉便也不能轻易动我。陈封一路至此,所作所为皆为自保,并无贪念。”
崔言点头道:“确是如此,崇恩之忠仁义勇,并非虚名。这天下落在崇恩手中,只怕也算不得所托非人。”
陈封道:“默之莫非讥我?纵然我取了天下,也不过顺天应人,并非我之本意。先是方东阳,再是卢象山,而后便是洪福洪庆兄弟,一步一步将我推逼至此。我本无意取天下,然今时今日,我若不取天下,必将万劫不复。默之说我便该以全族老小性命,去保郑国江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