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快传太医！”
林藏烟几乎是踉跄着跑下来，抱着辛梓的指尖都在颤抖：“太傅，别有事，求您了。”
“咳、咳咳！”辛梓剧烈地咳嗽着，鲜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涌。她伸手，艰难地拽上林藏烟的衣袖。
“陛、陛下……”她唤了一句，声音轻到刚开口就要化在唇齿间。
她笑，咧开的牙都沾了刺眼的红：“不知不觉、都陪在陛下身边这么久啦……”
从初生的襁褓到牙牙学语，她成为她的太傅，看着豆芽似的小家伙一路长成高耸的大树。直到现在，她似乎还能听见小限月一脸稚气地喊她“太傅太傅”，似乎还能看见这家伙被先皇斥责时，躲在自己身后搞怪地吐舌，而她笑弯了还没有皱纹存在的眼角，开口就是明目张胆的偏袒。
“我还想，太傅陪我更久。”林藏烟回握她的手，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太傅有些肉肉的手指已经变得稍显嶙峋，隔着薄薄一层皮肤，甚至能摸出底下骨节的棱角。
辛梓没有答应，侧了侧头，望见了稍远处的辛在水。他想往这儿赶，哭得好生厉害，却因为周遭刀剑无眼危险太多，被花长忆往回拽着，不让来。
她的儿，上次哭成这副凄惨模样，还是在她砍掉家后院的桂花树时。
辛梓动了动唇，光有口型却不闻其声，连成的一句话也许是：母亲爱你。
真可惜，明明方才还约定过，母子二人要好好畅谈一番呢，终究事与愿违啦……
辛梓彻底闭上眼睛的时候，辛在水脑中炸开了剧烈轰鸣，顷刻间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见过太多次这样的画面，却依然感到束手无措。
所以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他哽咽，十分不解地问自己。
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哪里遭了老天爷厌弃？
十几年来安分守己，强加在肩的职责也竭力去完成，他舍弃自由甘心入宫作一只笼中雀，前三年不争不抢，而今唯一所求只是陛下一点点怜爱，他只给自己留下微微了了的疼惜，再多都往外散去，不要钱似的，可是，为什么还要把他最最珍视的家人朋友一个个从他身边扯开？！
老天爷是没有心吗？你不知道痛为何物，便要他一个弱男子反反复复的承受。此前带走爹爹，现在又要带走阿娘？！
辛在水落下泪来，难受到不停用手捶打胸口，那儿透不过气，堵得他快窒息。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喉咙发痒，下一瞬便猛地咳出一口浓稠的血，软了手脚瘫倒在地。
泪珠如线从眼眶滑落，滴答滴答，每一滴都是痛苦的凝聚。
花长忆惊恐，搀着他的手臂想要将他扶起。
林藏烟瞧着，心在泛寒：“快些带他走！宣易惟椋来看看！”
他体内的毒素还没有完全肃清，如何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林藏烟红着眼眶怒视着被自己一箭穿心钉在地上的女子，宽袖下捏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女子咯咯笑着，牵动胸腹以至于口腔不断咳出黑血，但依然笑得怪异：“真可怜啊，失去亲密之人的感觉很不好受罢？”
“可惜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这副身体不过一具傀儡。还挺好用。”她的目光沉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不过你应该感谢我，这家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官，在朝无非祸害。”
“前朝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林藏烟不管其它，蹲下身掐着她的脖子问。
“关系？你便当作是相互利用罢。”
“你们想开战。”林藏烟肯定道，“东阾帝到底多久以前就有这样的想法？”
“你猜到我的身份了？”女子微讶，目光往旁的蛊虫尸体一瞥，“也是，这样明显，猜不中倒显得你愚蠢。”
“你忘了？三皇女还在这儿。”林藏烟道。
“她？呵呵，无所谓，那蠢才不过是个马前卒。”
“为什么要打破现在这种稳定的局面？”林藏烟眼底一片冷然。
“人都是有野心的。”女子痛的呻吟，得意地扬起下巴，笑得肆意，“长久的安定可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当一个人变得愈发强大，又怎会甘心守着原本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而不贪求更多？”
渐渐，女子的视线变得迷离，失血过多让她的气息越来越薄弱，直至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次再见罢……”会再见的。
她轻轻松松就咽了气，却给林藏烟留下了极度的愤恨与憎怒。
林藏烟紧盯尸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化为利刃将其洞穿甚至碎尸万段。消亡的是躯壳，而里头装着的灵魂，又属于哪个角落的哪个人？
现在，这个人一定很得意罢。
“左靔然呢？”林藏烟垂首，有气无力地问。
陪伴在侧的罗椮低声道：“抓洛特近去了。”
林藏烟站起身来，转身看向被人架起双臂无法轻易动弹的肖语常和余点江，神情晦暗。
她以一种不善的目光审视肖语常，发现他一脸凶恶双眼空洞，全然是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模样。林藏烟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他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死后的身体还会遭人利用惦记，好不安生。
偏过视线对上余点江的目光，可笑这家伙在这种时候倒知道畏惧了。
“不论如何，而今的我仍然是东阾的三皇女，你还不能乱来。”
林藏烟轻蔑一笑，疲惫地摆摆手：“都拖进牢里。”
余点江咬牙，心里有恨。好你个余点清，老娘这样帮你，你却专门挖了个坑等着老娘栽跟头。
环顾四周，原本热闹非常的宴会厅堂如今被搅得一片纷乱。今儿原本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
再往后的今日，还能叫人开心得起来么？
林藏烟回到辛梓的尸身旁坐下，呆呆地望着。
“太傅……”她方念出这两个字，声音便添了几分哽塞。
她感到无所适从，仿佛被挖去了一部分心安。
就像，失去了一直以来可以歇脚的客栈，在茫然时候推自己一把的手。
又该怎么办呢？阿续也会怪她罢？
“难过吗？失去的感觉。”
冷淡的声音从殿门那方响起。
林尘人抱臂倚在门框边上，淡漠地望向林藏烟。
林藏烟未抬视线，眼眶周围赤色又深刻了几分。
林尘人忍不住拧眉，厉色道：“这样就受不住了？往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人离你而去，你又该如何？”
“不用你管！”
面对她的勃然大怒，林尘人的脸色越发阴沉。
“我管你？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还是以前吗？！”她怒喝。
的确，以前的林尘人纵使常常不够正经，但对林藏烟依然有着身为长姐的自觉。
小林藏烟不小心闯祸，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补救时，正巧太傅又不在，她就会来寻林尘人。平日里二人一见面就掐架，也唯有这种时候，林藏烟才会主动拉下面子。
“又惹事了？”知她如长姐，林尘人屡屡一语中的。
小林藏烟再也忍不住了，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我、我的蹴鞠不小心把祠堂前的匾额砸坏了。”
林尘人先是忍不住取笑她，继而拍拍她的后背：“走吧，带你去自首。”
小林藏烟不情不愿地被牵着走，只是没想到在母皇面前，林尘人主动替她背了锅。
她大她十几将近二十岁，又怎能真的欺负她？
从前二人相看两厌，因为心中怀揣着不同想法，林尘人嫌弃林藏烟的优柔寡断，在该薄情寡义的时候多掺真情，而林藏烟亦不喜林尘人的冷血无情，那种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的作风。
后来，林尘人总怪林藏烟作为帝王心计太少，不满林诗吟选择她来继承大统。嘴上这样说，还是从没插手过林藏烟的任何决策，最多在一旁冷眼旁观，无论好坏吉灾。
林藏烟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林尘人的冷情是对的。最起码那些官员看着自己，不会觉得她好诓骗好宰割。很多样子，她都可以装出来，装的久了，连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了。
“你说的对，不是以前了。”林藏烟垂下眼帘，掩盖眼眸中弥漫的苦涩。
林尘人冷冷道：“我来，只是想骂骂你。”话落，她转身，打算离开。
“阿姊。”
身后传来林藏烟的呼喊，令她怔怔停下脚步。
“那现在呢？”她弱弱出声，“你还愿意帮我吗？”
“我们不要吵架了。”
“我其实，很需要你。”
你说她恶，在危险来临时默不作声，等到你失误了犯错了，她又来指责批评你当初的决策有多么失败无能。可你一旦向她开口，她就能完完全全不计前嫌，怎样都帮你支持你。
这就是她的阿姊，这样的别扭。
林尘人闭上眼，缓了缓神后再次睁眼，呼出一口浊气。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终于等到了那件迟迟未抵达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