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木塔再次倒塌后，断断续续修缮了好些年。
在此期间新帝登基，即位后大赦天下，又昭告百官一切从简，为免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将修缮佛木塔一事一再搁置。
但那块废墟却仍留着，每一日都有人在那里不断往下挖。
直到三年之后，这座废塔才被彻底拆除，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同样被新帝料理的还有这座佛塔的始建者——南阳王世子。
在扫除七王叛乱后的第四年，新帝遣兵将这位世子送回了南阳封地，据说是因其沉疴已久，或将命不久矣，要回归封地养病。
也有人说是因为新帝剥夺了他的军权，特地将他送回封地软禁了起来。
一切真真假假，纷纷扰扰，始终没个定论。
最后，随着废墟上的一把大火，所有关于他的传言都化为了灰烬。
又是一年三月，水田漠漠飞白鹭。
田间小路上，五六个扎小辫的孩童围在一处嬉戏打闹，一道衣着朴素的身影从她们中间穿过，向山间竹林走去。
一路上寒潭清冽。
原以为这时候不会有人在这冷僻的林子里逛，黎昭昭意外地站在竹丛里，看着七八步外一个男人的背影。
他一身儒生打扮，头上绑着蓝布头巾，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轻捋胡须，口中低声：“……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
黎昭昭往旁边一步，踩碎了草叶。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是个中年男人，气质儒雅非常。
“叨扰。”他反而向黎昭昭拱手赔礼。
“大人被贬官至此？”
黎昭昭干脆停下来同他说话。
“你……”对方讶异地看着她，“你怎认出我是此地知府？”
黎昭昭淡笑：“我不知道你是知府，但我刚才听你念诗，嘴里一句不离民生疾苦，便猜测你是个当官的。”
“怪不得此地民风淳朴，看来你是个好官。”她又添了一句。
中年男人面色淡淡地站在潭水边：“我不是什么好官，徒有功名在身，就连当个芝麻小官也难，更不消说一个好字。”
“可是你将此地建设得很好，”黎昭昭说道，“这里的赋税比其他地方少三成，是你挡住了当地豪绅对百姓的横征暴敛，否则此地不会有如此安稳的民生。”
中年男人眼中露出愁绪：“阁下谬赞了，恐怕连我也支撑不了多久。”
“也许我能帮到你。”
黎昭昭从怀中取出一枚银制令牌递给他：“如果你遇到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不妨来找我，试试别的法子。”
中年男人看着令牌上“天机谷”三个篆字，抬头问黎昭昭：“请问阁下是？”
女人轻快的身影已经走远。
出了山林，黎昭昭临时接到一个消息，便在街边常吃的那家包子摊坐着等人。
天机谷的两个少年弟子风尘仆仆而来，座位还未落定，便将来意说了个明白：“海大人是真心实意认可我们的武艺，我们想跟着他去京城，师父，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黎昭昭看他们：“你们对他提起我了？”
另一个少年赶紧拉了拉说话的那个：“你忘了师父不能去京城！”
说话的少年压抑地坐下。
“我没说不让你们去。”
黎昭昭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一口：“正所谓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只要你们遵循本心行事，便没有什么不可以。”
两个少年面上惊喜不已：“太好了师父！你答应了！”
“我们以为您忌讳京城，肯定也不会让我们去！”其中一个少年笑道，“没想到您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两个少年边说边给黎昭昭端茶倒水，讨好地给她捶肩。
黎昭昭轻轻咳嗽起来，倒水的少年忙骂另一个：“三师弟你瞎捶什么！师父身上本来就有旧伤，没轻没重！”
“算了。”
黎昭昭摆手，让他们两个都一边去。
被唤作三师弟的少年一脸自责：“师父对不起。”
“要是大师兄他爹还在就好了，他肯定能研制出调养您旧疾的方子，”他担忧地看着黎昭昭，“师父，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黎昭昭喝下热茶，好了许多：“还有什么事情，快一并说吧。”
“师父，什么都瞒不过您。”
左边那个少年从怀中郑重地拿出一个信封：“我们这次来还给您从南阳带了一封信，那边的师叔嘱咐我们一定要亲自交到您手中，请您务必看完。”
听到“南阳”两个字，黎昭昭浑身一震。
不等他们递上来便拿过了信，快速拆开往下看，越看脸色越苍白，最后一只手捂住心口，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师父！”
两个少年大惊失色。
然而黎昭昭却推开他们，几步翻身上马冲了出去。
那页信纸还留在桌上，其中一人拿起来看，另一个凑上去问：“快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说，有个什么……南阳王世子。”
少年用不解的声音道：“死了？”
南阳的春天温暖和煦，杨柳依依。
快马奔驰过湿润的官道，衣袍带过的风刮起几片飞花，黎昭昭一刻不停地赶往南阳王府，一下马便看见大门上挂满白幡。
脚步越发急切，黎昭昭浑身颤抖地冲进去。
几个侍卫横刀拦在门口：“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南阳王府！”
“阿蒙！”
黎昭昭一边咳嗽一边推开他们：“你们让我见他！我要见世子！”
“你这疯女人！还不快退下！”
侍卫就要拔刀，黎昭昭毫不示弱，抽出身侧的剑打开他们，一路冲进内院奔向灵堂，拼了命似的见一个打倒一个，任谁也上前不得。
“快拦住她！”
身后追了整整一队人。
“刘副统领！”庭院中有人喊了一声，满府的动静突然停下。
黎昭昭闻声回头，便见队伍最后头走上来一个人，络腮胡须身材魁梧，穿一身便装显得有些臃肿。
他走了几步停下，又走了几步，看着黎昭昭：“五年了！你竟然真还活着！”
话说完，九尺高的大汉对着她泪流满面。
“阿蒙、阿蒙他在哪里？”
黎昭昭问了一声，眼泪便流了下来。
“他在佛木塔底下挖了三年，”刘副统领转过身，低下头掩面哭泣，“你为何不肯露面啊！”
“刘伯伯，”黎昭昭颤抖地唤他，“阿蒙他在哪里？”
“……”
刘副统领还是不说话。
黎昭昭扫了一圈满府的白幡，手中剑掉落在地，冷静地朝灵堂内走。
漂浮的纱帘后，一抬漆黑的棺木停在中央，满殿烛火苍白。
远远地看了一眼，黎昭昭便觉得呼吸困难，完全喘不上气。
这怎么可能呢？
黎昭昭呆在原地，她从没将这样一幅场景和赵衍联系在一起过。
她见过年少时清冷如雪的他，见过青年时温柔风雅的他，见过脆弱的他，也见过像寻常人一样奔溃的他。
就是没想过能见到躺在棺材里的他。
她总以为京城一别，躲过了赵宣誩，躲过了皇城里的那些斗争后，终有一天还有机会见到他。
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黎昭昭往前走了几步后又退回来，猛地转身往外走。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肯定不是真的。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往回走时，一道黑袍身影停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衣摆微微随风掀起，扑过来一阵木质香气。
熟悉的味道令黎昭昭一下抬起头。
在看清男人的面容后，泪珠大颗大颗从她眼中滚落。
心口沉闷的伤口顿时破开似的，清晰的，剧烈的，撕扯着她。
前后情绪太过激烈，黎昭昭脑中一阵晕眩，赶忙去看身后的灵堂，这才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是南阳王的灵位，而并非南阳王世子。
确定后她再次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阿蒙……”
黎昭昭忍着喉头的腥甜，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赵衍并未回应她，静默立在原地，眼眸冷沉沉的，冰雪般凝结着。
泪珠掉下去后，黎昭昭的视线清晰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几缕白发掺杂在黑发之间，突兀地扎进她眼中。
白发！
黎昭昭又看了一眼，发现那些白发竟然是他身上的!
黎昭昭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上前一步，想伸手去触碰赵衍。
却还是隔了一点距离，碰了个空。
“阿蒙，”她突然不敢往前了，低下头双手握成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以为、我以为……”她说，“我以为你没有那么在意我的，我以为我死了，你难过一阵就会好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赵衍只是看着她，神色随着烛火明明灭灭。
“对不起。”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黎昭昭再次伸手去触碰他，这次终于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以为，我也难过一阵就会好了……”她紧紧抓住他，“我不知道我会这么想你……我不知道，可是我真的好想你啊……”
“……”
黎昭昭抽噎得喘不上气。
“梨梨。”
许久，她面前的人动了动。
“别哭了。”
赵衍落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在这里。”他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黎昭昭猛地抱住他，春日的阳光一层层落下来，明媚得让她放声大哭。
“阿蒙，”她压抑着哭声问他，“你还喜欢我对吗？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说喜欢我……”
“喜欢。”
赵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几乎深入骨髓：“此心昭昭若明月，山崩海枯，不可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