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鸿已经带着孙宁滢用手环坐标离开，何枝再怎么样也没办法追上他们。
她干脆和霍寻静来到一个僻静的咖啡馆中。
霍寻静按下了桌子上的按钮，四周的声音瞬间被屏蔽，其他客人的身影也都跟着模糊。
何枝和霍寻静坐在方桌的对面，面前各摆着一杯水和一块甜腻的慕斯蛋糕，各自沉默。
半晌，霍寻静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关于我的秘密？现在，我会兑现我的诺言，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何枝抬起头，看向霍寻静。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她在用技能识别，霍寻静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霍寻静当然看出了，他的心如同被针尖戳刺，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往下说，哪怕要被何枝一次又一次地怀疑。
他伸手，将口袋里的灰色大手掏出来，试图让它站在桌子上。
129抱着霍寻静的手不愿意松开，疯狂拒绝。
“你真的要说？你确定你真的要说？你会被惩罚的！你会被扣光所有积分，然后被狠狠电击！”
“你会变成烧焦的木炭！你会变成电击烤乳猪！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想想清楚！”
霍寻静将它推到桌子中心，表情平静地开口，“129不是紫星的产物，它是时光穿梭机129号，在它之前，有128个失败品。”
“但对于我来说，它还有另一个名字，129系统。”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普通到霍寻静没有来得及和家人告别。
他刚刚查完房，就看到一对穿着朴素的夫妇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向他走了过来。
霍寻静认识这对夫妇。他们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在半个月前刚做完手术，手术过程虽然顺利，却在几天后，因为意外出现的术后并发症而死亡。
“霍医生。”皮肤黑黄的女人表情疲惫、悲伤，却依旧对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我们来拿娃儿留在这里的衣服。”
霍寻静了然，“洗衣房已经洗干净了，你们去前台登记一下，到保卫科领走就行。”
“好。”女人点点头，犹豫地靠近，“霍医生，我这几天也有点不舒服，好像和娃是同一个位置。”
“你凑近些，让霍医生看看！”老汉推着自己的妻子。
霍寻静不疑有他，主动走过来弯腰问，“哪里不舒服？”
但下一秒，毫无防备的他直接被老汉按到了地上，而上一秒看起来还和善温柔的女人，则突然拿出一把剪刀狠狠扎向了他的心脏！
霍寻静听到了惊恐的尖叫声和嘈杂的奔跑声，他试图站起来，但胸口的凉意却越来越深，血染红了他的衣服。
杀死他的这对夫妇好像在红着眼睛咒骂着什么，但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霍寻静感觉到越来越困，眼皮越来越重。
而就在他即将彻底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个幽蓝色的光球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幽蓝色的光球一边上蹿下跳着，一边碎碎念说：“运气不错，刚过来就碰到一个即将进入紫星的倒霉蛋。”
“嗯……智商很高，身体健康，但反应能力有待强化。性格……咦？这个性格好像有点问题啊。”
“算了算了，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宿主，我就选他吧！”
它飞进了霍寻静的身体里，霍寻静听到它发问，“喂，你是不是还不想死？”
霍寻静心想。
当然，当然。
早上离开家时，父亲霍山出差还没有回家。母亲骈明珠刚烤好的玫瑰饼他只尝了半块。妹妹霍星的毕业典礼在两个月后，他说好了要去参加。
论文写到一半，数据没有来及验证。下午还有三台手术，其中一个病人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他不能让病人失望。
还有何枝……
他刚才好像吓到她了。
她怎么还傻傻的站在这里。死人了啊……快点走吧。报警也好，躲起来也好，快点离开这里。
幽蓝色光球感应到霍寻静的情绪，上下跳了跳。
“我可以让你多活一个月，让你有时间处理未尽的事宜，和自己的亲人告别。”
“但是哩，你最后肯定还是要死的。你将在死亡后进入一个叫紫星的地方，经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必须按照我的任务列表行动。”
“我也不会让你白打工的，只要你完成任务就能得到贡献点，然后用贡献点获得神奇的道具，强大的技能。你可以凭借这些东西在紫星活得很好。”
霍寻静心想，这真像是临死前的怪诞幻觉。
“我可不是幻觉！我来自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我是唯一被成功研究出的时光穿梭器，我承载着蓝星全体人类的希望！”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做129！”
霍寻静说完之后，129彻底趴在桌子上，摆烂不动了。
说扣光积分，电击惩罚当然是吓唬霍寻静的。他可是它的宿主，它还等着他完成任务呢！他如果变成烤乳猪，它的任务也就全部失败了。
何枝没有意料到关于129的真相，关于霍寻静的秘密居然是这样。
她的内心掀起了狂风暴雨，一时之间，脸居然像是彻底僵硬了一样，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霍寻静喝一口水，继续说，“我答应了129的请求，他帮助我回到了三分钟前，躲过了致命伤。我有了一个月的喘息时间。”
“我在这一个月里处理自己的身后事，和亲友告别。而129也提前向我透露了一些关于紫星副本的常识、经验，我把它们记在了笔记本上。”
何枝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忽然变得灼热。
霍寻静说的笔记本，变成了她的新手奖励道具。陪伴她经历了无数个副本。
“129给你的任务内容是什么？”何枝问。
霍寻静回答，“拯救玩家、培养他们升级，创立公会保护他们，扩大公会力量培养更多玩家……”
“然后把他们送进生死不知的S级副本里。”
再也得不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何枝问：“你说你没办法回去，也是因为这个是吗？”
“所有人都有机会进入S级副本，回到现实世界。只有你，因为要完成129系统的任务，所以必须要一直留在紫星上。”
“你需要送多少玩家进入S级副本？一百个？一千个？还是所有？只要这些玩家能顺利通关S级副本回到现实世界，你就可以完成最终任务吗？”
霍寻静垂着眼睛，没有回答。但他捏着杯子的手却微微发白。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129终于看不下去，结束摆烂重新站了起来。
它走到何枝面前，“何枝，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
何枝将目光转向它。
“我的任务的确是拯救蓝星上的人类，但并不是用让他们通关S级副本的这种方法。”
129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在我出生的时代，蓝星上的人大量意外死亡，但没有人知道原因。”
“正当科学家焦头烂额时，紫星突然降临。它被赤红色的光芒笼罩着，而这种光芒同样开始污染蓝星，将被照耀到的地方变成了不可探查、不可进入的虚无空间。”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那些意外死亡的人，都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被吸引去了紫星，成为对抗副本力量的玩家。”
“当紫星降临时，上面的玩家已经寥寥无几了。但我们捕捉到了一个刚刚死去的玩家的残存意识，从他残存的意识中了解到一些东西。”
“紫星玩家通关副本的数量越少，死亡率越高，紫星上的红光就越盛，它距离蓝星的距离也就越近。”
相反，玩家的力量越强，清除副本的速度越快，紫星就越能保持自己的稳定状态。
副本就像一种严重的污染，而紫星上的玩家，就是清除这些污染的重要存在。
“在我们捕捉到的残存意识的认知里，紫星曾有近千个玩家都曾进入S级副本。但我们查过了，这些人都已经在不同年代、不同时间意外死亡，并且都不存在复生的情况。”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129系统停了下来，有些不安地搓动着自己的两根手指。
何枝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居然有些沙哑，“……S级副本再难，也不可能近千玩家，没有一个通关。”
所有进入S级副本的玩家，都死在了里面。
这意味着S级副本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所以，我和霍寻静将这些玩家送进S级副本里，并不是出于拯救他们，让他们回到现实世界。”
129看霍寻静一眼，继续说：“我和霍寻静培养玩家，将他们送进S级副本，是为了让他们寻找关于紫星的真正线索。”
“同样，玩家对抗副本的力量越强，紫星降临的速度也就越慢。现在的紫星还处于前期发展阶段，这样可以为我那个时代的人争取到宝贵的时间，让他们研究彻底摧毁紫星、解救玩家的方法。”
“我们的计划叫飞蛾计划。飞蛾扑火，指的不仅仅是穿梭时空的我，或者是只能死守在紫星上无法离开的霍寻静，也指的是这些已经进入S级副本、或者将要进入S级副本的玩家……”
129说完，就爬下桌子重新藏回霍寻静的口袋里，再次装死不动了。
它已经预感到将真相全盘托出后，宿主可能会面临的狂风暴雨。
何枝深深呼吸着，将视线重新移到霍寻静的身上。
“129说的是真的吗？你、你把这些人送到S级副本里，是为了，让他们去死？他们知道真相吗？”
是不是有的人，真的以为进入S级副本通关后，就能回家了？
霍寻静闭了闭眼睛，“……有一些人知道，一些人不知道。”
何枝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她死死盯着霍寻静，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霍寻静松开了手中的杯子，轻轻松了口气。
所有的真相都已经说出，所有的秘密都被揭晓。
月球彻底转了过来，露出了自己丑陋的黑暗面。
“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既然已经开始，我就不会让所有的计划半途而废。”
霍寻静紧紧盯着何枝，说：“我将59个玩家送进了S级副本里，其中有11个玩家在进入副本前被我告知真相，但只有一个叫魏秋荷的玩家，传回了关于S级副本的线索。”
S级副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个最高等级的副本，对于紫星意味着什么？
进入副本的玩家真的死了吗？还是说，他们依旧存活，只是进入了另外的空间？
“魏秋荷把线索放在红散里，红散在楚文鸿的手里。”
“对不起，枝枝。在你的晋阶副本中……”霍寻静的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痛苦：“我因为更多的人，也因为红散中的线索，没有等你一起走。”
“我留下了129，留下了自己的治愈技能。它有对抗紫星的力量，它能帮助你离开副本回到紫星。”
“我……”
他说不出不来了。
那些做决定时的挣扎不舍，等待129把何枝带回来的煎熬痛苦，还有面对何枝时的愧疚……
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
放弃，是真的。
在抉择时，他放弃了何枝。
所有的解释，现在听来都像是狡辩。霍寻静第一次觉得难堪，觉得自己恶心，但他没办法就这么放弃。
他等了很长时间，真的等了很长时间。
等胆小的她放下自卑主动靠近，等她成长，等她相信两人之间平等的地位，等她坚定回答那两个如尖刀一般悬在心口的问题。
明明已经等到了。
明明已经握紧了她的手，亲吻过她。
渐渐地，紫星的天空中太阳隐去，淡紫色的月亮爬了上来。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何枝和霍寻静。
隔着一张方桌，蔓延着绝望又难堪的沉默。
何枝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在回来之前曾经进入一个很神奇的空间，像是时空隧道之类的。意识模糊中，是幽蓝色的光芒保护了我。”
“原来是129。”
霍寻静蓦然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枝。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和希望。
何枝眼睛里淡金色的光芒消失了，她甚至结束了自己伪仙的状态，恢复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她从笔记本空间里相继掏出了那些做失败的、又被她串成项链的不死玉，极光的徽章，基因改良液……
最后是淡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她把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何枝？”
霍寻静在她陆续拿出东西后，眼睛里的惊喜和希望就彻底灰败了下去，瞳孔紧缩、颤动。
他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霍寻静。”何枝平静地说，“谢谢你曾经帮助我，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
“我理解你有自己的使命，也尊重你的所有选择。但经历过这件事情后，我好像也明白了一件事。”
“我一直很向往你温暖的家庭、你轻松幸福的生活，你的冷静聪明，你的游刃有余。我羡慕你强大、坚定，在最危险的副本里依旧可以选择成为一个有道德有底线的人，我羡慕你能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
“我靠近你，追逐你。我以为我是喜欢你，但其实不是这样。”
“我很可能，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我对于幸福生活的憧憬，对于你的完美想象。而这不是爱情。”
何枝说完这些话后就站了起来，她说，“我们就到这里吧。”
让一切错误停在这里。
年少至今，曾无数抬头仰望的那轮明月，就让它永远挂在天上。
她将埋头赶路，直到夜晚过去，太阳升起。
何枝向外走，在经过霍寻静身边时，她听到他忽然开口，用有些绝望的声音问。
“何枝，你说过的……你明明说过的，你说过你能接受月亮的背面……”
“正面背面，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何枝轻声回答，“月亮于我，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