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在商船的甲板之上,微咸的海风刺得皮肤干燥、紧绷。守望着一切的夕阳停留在海平线外,为离别时刻绘出晚霞的橘红余晖。萤火之间,那道身影闪烁着不舍的暖光,离去的步伐却又如此坚定。
背靠落日的少女,似夜空中永恒不变的繁星,缕缕金发悄然化作数不尽的琥珀光点,融入苍茫暮色之内,从此消失在充满束缚与教条的时代。
这一切,不过是半个月前发生之事。
是日,敦敦的天际依旧暗沉。在工业兴起的年代,城市所遭受的污染远比百年以后更为夸张。若是废气堆积过多,弥漫的黄绿色毒雾便似一锅浓稠、致命的豌豆汤,笼罩在所有城市居民的头顶。
在这可笑且荒诞的时刻,毒气终于使人们超越了阶级的差距,在死亡的威胁前变得平等起来。
午后,沉默的乌云由灰转黑。零星雨点似嘲笑人生不顺的老农,肆意将带有毒性的雨种播下,扎根于千家万户的心身之内,静待发芽、于死亡之时绽放最美的花朵。
稀落的雨幕之中,一辆马车逆着躲避雨水的人群,孤独地向着那片安息与怀念之地驶去。车轮于湿透的道路滚动,溅起泥泞、水花,乃至碎石,唯独溅不来车厢内的几声交谈。
伴随静寂的雨声,几声婴儿啼鸣从车厢内传来。
“皮耶诺是不是觉得冷了?”
“夫人,让我看看吧。小少爷说不定是弄脏了尿布。”
特纳华靠在柔软舒适的座背上,静静观看着安妮将襁褓中的儿子交到随行的蕾娜塔手里。
自从莎莱娜离开他们身边,这个幼小的生命便成了他与安妮的全部。他既是遗憾,亦是寄托,更是两人的安慰与补偿。
尤其是近些时日,他能明显察觉到安妮对皮耶诺倾注了超出往昔的关爱,远比两人曾拥有的任一孩子都更为上心,仿佛在竭尽全力填补着空洞的心灵。
特纳华稍稍侧头,视线看向窗外。从细碎零落的雨幕之外,模糊的景色亦无法扰乱他对城市的熟悉。距离他们的终点站,只剩几分钟的车程。
于是,特纳华收回视线,对女管家说道:“蕾娜塔,等会儿到了墓园。你给我们准备两把伞就好。”
“这样......也许有点太失态了吧?”蕾娜塔面露难色,正思考着该如何劝说两位主人,“更何况,我和车夫先生陪着两位出行,怎么也没有让老爷你们撑伞的道理。”
她再将目光落在身旁刚换好细棉尿布的皮耶诺身上,显得更加为难,“再说了,夫人还需要抱着皮耶诺小少爷呢。这样,实在是不方便撑伞吧?”
安妮向蕾娜塔身旁伸出手,将皮耶诺接回怀里。她逗弄着重新展露笑容的儿子,对敬业的女管家如此吩咐:“那你先替我们照看一下皮耶诺,我和特纳华很快就回到马车上。”
“那......好,我和小少爷就不打扰两位了。”
不久,马车在墓园门外停下。车夫快步爬下车顶,撑着伞为两位主人打开厢门,并拦下所有碍事的雨点。
接过雨伞,特纳华与安妮进入墓园的正门,随后缓缓向右,让步伐自然引领着前行的道路。他们沉默坐着,对前往那块被鸢尾花所包围的墓碑该走的路,尤为熟悉。
雨点敲打着无序的节拍,击落在树荫与地面的声音各有差异,惹得听者心烦。
站在墓前,夫妻两人凝视着女儿的坟墓,却露出了不恰当的微笑。
“凯特琳上次寄来的信说,她打算给莎莉再添一句墓志铭。”
听见特纳华说的话,安妮将伞柄搭在肩上,任由雨点朝身后倾落,“她想写什么?”
特纳华随性地笑了笑,“谁知道呢。”
“那可是我们女儿的老师啊,我怎么猜得到。”
“也是......”
安妮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幕,却在阴雨的缝隙间窥见了思念的身影。
“那么,莎莉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开?”
“过一阵子吧。”
特纳华微微蹲在墓前,摘下一朵尤为美艳的鸢尾花,“现在的说法是她暂时出门,去到东方游学了。”
他摆弄着手中的鲜花,笑容夹杂着苦涩与轻松,“再隔一段时间,我们在宴会上向其他人随便提一嘴,说她已经在东方定居,和当地人成婚就好了。”
“社交的闲话,会帮我们粉饰一切谎言。”
“说起来,莎莉也在留下的信里写过。她说自己最讨厌宴会的闲话了。”安妮强行挤进丈夫的伞下,并收起自己的雨伞。
一想起那封像是意外之喜的信件,她便止不住温柔的眼神,“这个傻女儿,走之前还没忘记在抽屉里给我们藏了一封信。面对面说真心话有那么难吗?”
她将脑袋靠在特纳华的胸口,动作与莎莱娜倚靠周琴的癖好完全一致,“要不是蕾娜塔听了她出门前的指示,去房间里拿寄给凯特琳的信,她指望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特纳华轻吻着妻子的脸庞,倒是猜出了女儿的小心思,“她让蕾娜塔去拿信,其实就是想把那封信交给我们吧。”
“不过,写信啊......”他回忆着信件的内容,似乎理解了莎莱娜本人都没察觉到的想法,“还真是个不错的途径。”
安妮白了他一眼,嘲讽起丈夫的故作高深,“这就是你决定给莎莉写信的理由?”
特纳华稍稍耸肩,“说不定有一天,她真的会收到我们写的信呢?”
安妮微微叹气,“一个半世纪呢,这也太困难了吧?”
“我现在好后悔啊......”
她伸手抚摸着被雨淋湿的石碑,手臂逐渐染凉,变得似当初离别时的心一般冷。
“当初真不该放任她去追求爱情的,留在我们身边多好啊。”
特纳华将安妮淋雨的手臂带回伞下,再取出口袋里的手帕,替她仔细擦去雨点的凉意,“这才过了半个月,我们当初的立场怎么都互换了?”
“因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
“这话莎莉可不爱听。”
安妮愣了愣,随即细声偷笑,“那倒是。”
她回过头,轻轻拍打着僵硬的墓碑,仿佛在教训着幼时的莎莱娜:“你啊你,就不能让妈妈安心一点吗?坏女儿。”
然而,在红砖房的贫穷岁月里,每当小小的惩罚结束,总会以母女间的温馨与轻抚作为结尾。
母亲的指尖滑过女儿的姓名与出生日期,问着得不到回答的话语:“莎莉,我们会再见的吧?”
“会的,要相信我们的女儿。”特纳华始终撑着伞,将母女头顶的雨滴尽数挡住,让温馨的一刻不再冰凉。
无人长眠的墓碑前,夫妻二人留下思念与祈祷,同天际的雨幕并肩离去,心情亦变得明朗。
这座城市的天气,向来都似一位涉世未深的刁蛮公主,显得阴晴不定。
渐渐地,阳光再次抢回主导,青草弥漫着雨后腥香。婆娑的树荫间,散漫任性的猫叫声悄然传来。
克洛丝睁开暗淡的琥珀双瞳,在粗壮的树枝上打着哈欠,悠悠醒来。它伸出锋利的爪子,在树干上稳步挪动,缓缓爬回地面。
马车滚动车轮的噪音与马蹄踏地的巨响,已在它的耳畔彻底消失。
克洛丝舔了舔湿漉漉的小爪,完全搞不懂莎莱娜的父母为什么要时常前来,甚至认为两人多此一举。
莎莉的墓碑,明明一直都由我来看护的啊?
想到这里,它抬起小脑袋,却总感觉石头上那个代表死亡的日期看着不太顺眼。
人,也许需要顾忌许多事情。
可是,猫猫不用!
它伸出了爪子,用力往石碑上划去,仿佛要抹去女孩所谓的死亡时间。四道爪痕破去了墓碑上的另一个日期,让死亡的谎言得到解脱,在克洛丝的眼里彻底消失。
但在爪尖落下的朦胧之间,克洛丝凝视着身前的墓碑,琥珀般的眼眸却隐约感受到女孩去而复返,轻轻摘下一朵鸢尾花,将其编织成环的瞬间。
“莎莉,嫁给我。”
那是未来会代替自己,承诺照顾莎莱娜一生的人。此时,他正在自己所在之处,对自己的小女孩表达着爱意。
克洛丝微微歪着脑袋,向墓碑喵了两声。
那么,我一直照顾着的小女孩,以后就真的要拜托你了哦!
“我知道的。”
这是他在更早之前说过的话。
喵......
我相信你。
所以,永别了哦,我看着长大的小女孩。
也许,就连女孩本人也刻意忽略了一件事。假如每次穿越时空,都需耗费一颗猫眼石。那么,在暴风雨中的初次穿越,又是谁替她支付了宝石碎裂的代价?
克洛丝用毛茸茸的脸颊蹭着她的石碑,如同最后的告别。在轻柔的动作间,它左侧的琥珀色竖瞳逐渐变得暗淡,并出现一丝清晰的裂纹。
在那个我引领你前去的时代,希望你能永远幸福。
一阵清爽的秋风吹过,将克洛丝慵懒的身影吹散。它左侧的眼眸彻底破碎,似琥珀星光、随烂漫的风声而去,消散于这个被遗忘的时代。
而右侧的眼眸已化作另一颗猫眼石,静待在少女的墓碑前方,掉落代表其姓氏的鸢尾花之间。宝石的色泽,与女孩日常佩戴的耳坠并无差异,谁人又能说清是巧合或是注定。
但在晴天与琥珀的辉光之中,仍有许多人期待着未来也许发生的再会,并为之等待。
第三卷,完